闻笙看到成非离开庄园的那一刻,心里有骤然而来的很深的恐惧,似乎这一次离开是永久的离开,他离开她的生活,她再也不会看到他。
花园里,因为成君威忽然倒下而乱成一团。闻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人的注意力忽然都集中在花园中,她就被晾在二楼那个华丽空荡的房间里。
闻笙只能在里面等。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齐凡过来。
“成先生怎么了?”闻笙连忙迎上去问。
齐凡答得轻描淡写:“旧病复发,没什么事。”
“没事就好。”闻笙轻轻吁出一口气。
齐凡看着她,微微一笑:“何小姐,你是真心地这样说吗?”
闻笙一怔:“齐先生,你在说什么?”
齐凡摇摇头:“没什么。只不过,人总是自私的,刚刚在花园里,成先生忽然犯病倒下,让成非全身而退,我以为你会很高兴。”
闻笙微微低下头,咬了咬嘴唇:“是松了一口气。照你这么说的话,也……也算是偷偷地高兴了吧。对不起。”
齐凡宽容地笑笑:“你不需要对我说对不起。”
“我还能不能照原定的时间离开?”
“可以。但是成先生想见见你,会花掉你一点时间。你还没有休息,之后如果直接上飞机的话,会很累。如果你不介意延迟一天,我让人给你订新的机票。”
“成先生要见我?”闻笙的注意力集中在他这句话上。成君威邀请她到巴黎,之后一直避而不见。既然之前不见,那现在,到了这种时候,又有什么见面的必要呢?闻笙不明白。
齐凡安慰她:“也没有什么事。他只是想和你聊聊,他是个很亲切的人,对所有的人都很和蔼,你不会怕他的。”
闻笙不作声。
齐凡立时明白自己的语误,笑笑,更正了一下:“这个‘所有的人’,不包括他的儿子。”
齐凡陪同闻笙去见成君威,在成君威那个面积异常大的连通书房的卧室里。他坐在书房的办公桌前,看着秀气的闻笙在他对面,忐忑地坐下来。
这是闻笙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成君威。之前在电话里听过的声音终于和本人联系了起来。
第一眼看到他,闻笙就深信无疑。他的确是成非的父亲,只有这样的父亲,才可能有成非那样的儿子。龙生龙,凤生凤,一脉相承。
如同齐凡和徐为所说,成君威是个非常非常和蔼的人,气度非凡。他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美男子,即使到了六十几岁,依然清隽轩朗,眉目之间,有一种蕴藉深厚的优雅和从容,有一点书卷味,但是要深厚博杂得多。他会是那种,即使你不认识他,也很容易对他产生信服心理的人。
成君威的身后是许多高高顶住天花板的硬木书架,旧,但是锃亮光洁。架上累陈图书。他的身上是很考究的中式常服,再加上他个人散发的那种儒雅的气场,让闻笙觉得,好像时光倒流,回到了中国过去的某个年代。但这种感觉又绝非是陈旧过时。应该说,成君威的身上,有一种东西方融合的感觉,其中属于东方的一部分,不是属于现在的中国,而是属于过去某个经典的被铭记的年代。
闻笙第一次见到这样明显地给人以“岁月”的气息却又模糊了岁月的痕迹的人。他坐在那里,没有动作也没有语言,但像是一个吸引力的中心,把这个屋子里所有的重力都吸引到他一个人的身上,看起来渊停岳峙。即使有一百个人在这个屋子里,你也会第一眼就看到他。
成君威注视着闻笙,没有说话,显然他在给闻笙先开口的机会,看她会说些什么。
闻笙觉得有些压力,她脱口而出的居然是:“嗯……您的身体好些了么?”
成君威收到这句意外的问候,似乎颇为高兴,点点头,他笑道:“好多了,谢谢你,何小姐。”
闻笙又无话可说。
成君威道:“还有一件事要谢你,何小姐。谢谢你为我选择的偶然。”
闻笙听不懂,睁大眼睛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成君威一笑,又道:“你知不知道,刚刚在花园里发生了什么?”
闻笙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可以猜到大概,但是说不出过程。
成君威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跟随他的人在桌子上放下一个托盘。托盘里有两把外型相似的手枪,一把新一把旧,旧的那一支湿淋淋的,似乎刚从水里捞上来。
闻笙认得那支旧的曾是成非的所有物。
“这两支枪里各装了一颗一模一样的子弹,成非的是空包弹,我的是实弹。如果刚刚没有意外,那么,”他拈起那支枪,轻描淡写地道,“这颗子弹也许就射进了成非的心脏。”
虽然仅仅是听,但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闻笙的心仍然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不,我不相信您真得会对成非开枪……”但闻笙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如果没有发病这个意外,您真得会这么做吗?”
成君威摇摇头:“我从不回答‘如果’、‘假设’这样的问题,没有意义。”
闻笙轻声道:“成非为什么要用空弹?”
成君威看着她笑了:“你想说是因为我是他的父亲。不,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个偶然事件。”
闻笙看着这个并不显衰老的老人,她不能理解他的思维如同她不能理解成非:“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定要这样对待对方?”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他向我屈服。”
闻笙迷惘:“父子至亲,为什么一定要谁胜过谁?”
成君威笑:“小姑娘,这就是你不了解男人。男人是天生好战的动物,人生就是一个战场,父子兄弟,都是上天配备的最好的敌手。若连这个都不能胜过,和别人争来斗去就更没什么意思了。”
闻笙不语。每个人的思想都自成一个世界,谁也无法真正理解另一个人。
“我能不能问一下,这件事,是不是到这里就算结束了?”闻笙轻声道。
成君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似乎有和成非一样的习惯,不喜欢回答别人的问题:“小姑娘,你很爱我这个儿子,是吗?”
闻笙久经考验,再听到这个问题已经不会太惊讶,点点头,她的态度很平静:“嗯。”
“你们只认识了几个月,你怎样确定你的爱情?你好好的考虑过吗?”
闻笙摇摇头:“没有。”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问题让闻笙有点发愣,想了想,她这样告诉成君威:“因为这种问题,就算去想,也不知道什么是答案。不如不去想,把一切交给直觉去决定。”
“在你确信的范围内,你可以爱他到多久?到永远吗?”说到永远这个词,成君威笑了笑。
“不知道,”闻笙的神情有些怅惘,“我从来没有时间去想清楚,我怕一旦去想清楚,我就没有那个勇气了。而且,现在的我,根本看不到永远,我甚至看不到明天的生活会是怎样。我不像你们,可以随意地掌控未来的方向,随心所欲,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子,在生活中随波逐流。”
“齐凡告诉我,你准备结束和成非的关系。”
闻笙默认。
“何小姐,在你上飞机之前,我有三样礼物送给你。”
闻笙下意识地道:“我不想要。”
成君威笑,似乎在笑她的孩子气:“这三样礼物,并不难接受,你不要太紧张。”
闻笙仍然摇头:“我不想要任何礼物,我已经退出。”
“第一件礼物,就是成非的相册。你已经见过了,这本相册是成非在巴黎七年的一点生活纪录,原本是属于成非的母亲所有。”
闻笙一呆,拒绝的话随即无从说起。第一件礼物是那本相册,这么说,她一早已经接受过了。
“为什么当年您要把他们母子分开?”闻笙问了她一直不明白的一个问题。
成君威注视着她:“因为我不想让我的儿子太过亲近他的母亲。”
闻笙很意外:“成非小时候很依恋他妈妈?”看他和他母亲的感情会让人相信,但依恋母亲的少年通常柔弱,那绝不是成非的形象。
“不。确切地说,并不是成非依恋他妈妈,而是他妈妈太依恋他,而成非,他喜欢被人依赖。成非的妈妈,一直有轻度的精神疾病,他们的关系,不像是母子,而像是父女。我听说,他和那位曾小姐有个小女儿,”成君威笑笑:“上天倒是很照顾成非的心意。他只喜欢女儿。”
“至于第二件礼物,”他回头示意齐凡,“齐凡。”
齐凡走上前来,在闻笙面前摊开几样文件:“成先生将巴黎这座庄园转赠给你。这是相关的产权移交手续。也就是说,何小姐现在,已经是这座庄园的主人,成先生作为客人,随时可以离开。所以,几个小时以后,何小姐就算不上飞机也是可以的。巴黎移民局很乐意以最快的速度为你办理移民手续。”
“等等,”闻笙一时震惊,“我不想移民,也不想要这座庄园。成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是个好孩子,这只是我送给你的一点小小心意。”
闻笙忽然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您不再住在巴黎?”
成君威笑了:“果然是个机灵的丫头。是的,我打算近期开始环游世界,不会再住在巴黎了。”
闻笙莫名地觉得有些不对劲:“为什么?”成君威不像是个会心血来潮环游世界的人。
齐凡想要说什么,成君威轻轻抬手阻挡了他,对闻笙道:“何小姐,你听说过肌萎缩性侧索硬化症吗?也叫卢伽雷氏症。”
闻笙摇摇头。
“那你总该知道当代有位很著名的科学家,叫作斯蒂芬·霍金。”
闻笙的脸色忽然变了,“难道是……”
成君威点头:“所以我还有第三样礼物给你。”
“……”闻笙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的第三样礼物,就是我的儿子成非。”
闻笙终于明白,巴黎庄园那个吃惊根本不算什么,真正的吃惊在这里。
“您的意思是,要强迫我留在成非身边?”闻笙定了定神。
成君威笑着摇摇头:“我当然不会干涉你的爱情,何小姐。”
“那……是什么意思?”
“你仍然是我的全权代理人,你可以按照你的心意去处理和成非有关的事情。你只需把你的意愿告诉齐凡,他就会动用我这里的力量,尽力促成你想要的结果。”
“我已经没有任何意愿。”
“没有任何意愿,何尝不是一种意愿?”成君威笑笑,“我只是送你一点礼物,以我认为合适的方式。你可以用,也可以不用。这是你的自由,我不会干涉。”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每个人都会有认输的时候,但我已经没有时间等到成非向我低头,所以我想寻找一个合适的代理人。何小姐,如果有一天你征服了我儿子,我会为你高兴。”
闻笙听了倒是笑了,摇摇头:“原来你这样想,成先生,很抱歉我无能为力。如果我能够影响他的话,你根本就不必在巴黎见到我。更何况,我已经答应他分手。也许成非有一天会爱上什么人,您可以保留您的礼物送给她。”
“不。恋爱对于成非来说,太费神了。爱一个人已经足够,他不会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仆人进来报告:“成先生,索贝尔医生来给您作例行检查。”
成君威点点头,复又对闻笙道:“所以,我把我的赌注押在你身上,何小姐,你可以不信任自己,但要信任我的眼光。记住,游戏已经开始,最后一个笑着离开赌桌的人,才是真正的赢家。”
真不愧是父子兄弟。闻笙觉得自己根本说不清楚。
齐凡已经伸手邀请闻笙:“何小姐,我送你回去休息,以免你在飞机上过于劳累。”
闻笙无奈,只得随着齐凡出了成君威的书房,废然长叹:“是不是男人都喜欢这样专断独行?根本没有人听我说话。”
齐凡听了只是微笑。
“我该怎么办?”闻笙喃喃地道。
“何小姐,关于成先生的第三件礼物,还有一点补充条款需要我来说明。成先生的遗产中,所有归属于成非的部分,也会由你支配。”
闻笙更加头疼:“天啊,我……”
齐凡看着她,仍然微笑:“正常人听到自己掌握了这样巨额的财富,不会像你这样反应。”
闻笙忽然想到一件事:“邵先生知道他父亲……生病的事吗?”
“知道。”
难怪邵华强那么容易就彻悟前尘,为了成非如此尽心尽力。
“以我作为成先生秘书的立场来说,邵华强先生实在比成非要强太多。成先生固然不是个好父亲,但成非是个更差劲的儿子。”齐凡如是评价。
“成先生的病,真得没有办法吗?”
齐凡摇头:“成先生被检查出卢伽雷氏症已经有半年。这半年里,他资助了好几所著名大学医学院对于卢伽雷氏症的研究,但都没有进展。目前的医学水平,只能维持生命,但无法保证这生命的状态,就像霍金教授那种生存,但那不是成先生所愿。
索贝尔医生曾经参与过对霍金教授的治疗,是专攻卢伽雷氏症的专家。他目前给成先生注射一种特殊药物,是成先生资助的私人实验室的研究成果,没有治疗效果,但可以在短期内,维持正常状态。之前在花园里,成先生之所以无法开枪,就是因为药力提前失效,令他四肢忽然失去知觉的原故。”
闻笙吃惊:“这不是饮鸩止渴吗?”
齐凡点点头:“的确。”
闻笙默然,想起父亲亦是如此。
“所以,成先生很希望你能明白他在成非身上的用心。也许你不能认同,但是,请勿否认,成先生亦是一个父亲。只不过,他有他的方式。”
闻笙沉思一会儿,抬眼注视着齐凡:“成非也是同样吧。”
齐凡笑:“为什么?”
“成先生说那颗空包弹是一个偶然。可是成非如果不准备那颗空包弹的话,根本不会有这个偶然。真正有能力影响成非的人,真得必须是一个女人吗?是他们谁都不肯迈出那一步吧。”闻笙叹息。
齐凡笑笑:“也许你是对的。”
他为闻笙推开卧室的门,“何小姐,请好好休息。时间到了以后,我会送你上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