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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如火,晚霞落了满墙的赤红,梁月海在西侧门旁的花架下立着等了大半日,有人在门外咳了一声低声唤道:“翠鹂姑娘,翠鹂姑娘!”
“鱼儿上钩了。”顾含章柳眉微微弯起了笑道,她悄悄朝门口比划一下,梁月海点点头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猛地拉开门栓,石阶上立着的精瘦汉子惊愕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之间像是醒悟过来,在梁月海出手之间倒蹿出一丈远,掉头就飞快地沿着墙根往北跑。
这人身手矫捷反应灵敏,竟非寻常家丁,梁月海一怔,他已跑出了很远,青黑干瘦的身影在墙角一闪,已不知去向,梁月海追到院墙尽头,只看见内宫城大道宽阔空旷,满目是金黄的落日余晖,哪里还有那精瘦汉子的身影。
袖姨在厨下忙碌,瞧见顾含章在花架下朝门外张望,将湿漉漉的手在布巾上拭干,匆匆出来施礼打躬,梁月海微蹙剑眉走进门内来,忽地问道:“昨天听袖姨说起隔几日便会来探望翠鹂姑娘的年轻人,似乎并非瘦小之人?”袖姨悄悄看了一眼顾含章,拘谨地笑了笑道:“回梁大人,小猴儿人高马大,怕是比梁大人还要壮上一圈。”她抬眼看了看门外自言自语道:“这小子也有几日没来了,今儿我也没瞧见翠鹂姑娘,奇怪得很……”
顾含章心里一动,笑了笑道:“我今早让翠鹂回御史府去办点事,过几****才回来。”袖姨这才松了口气,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讪笑道:“那就好那就好,不是被那穷小子诓走私奔奴婢就放心了。”顾含章一愣,想起昨日问起翠鹂之事,袖姨只提起过隔几日便会有人来探望翠鹂,倒是真没提到有这一茬。她正要细问,袖姨吞吞吐吐地自己便说出了口:“这小猴儿若是还在大殿下府里头当差,同翠鹂姑娘之事还好说,现如今平王府被封,人都散了……”顾含章面色微微一变,袖姨以为顾含章责怪她多事,慌忙又连连躬身惶然道:“奴婢不该多嘴多舌,奴婢该死。”安静了许久的颐儿叹了口气扶起袖姨,顾含章摆摆手强自镇定地笑了笑道:“袖姨是替翠儿担心,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袖姨这才擦擦冷汗告退回了厨房内去。
线索在此处断掉,顾含章轻叹一声,只得再从翠鹂处下手,梁月海面有愧色,抱拳道:“惭愧,都怪属下粗心大意……”“梁参将不必自责,谁也没料到来人不是那小猴儿。”顾含章余光扫过他腰间的玉饰,原还有些沮丧的心情稍稍好了些,揉了揉眉头笑道,“殿下若是知道我胆敢差遣大齐赫赫有名的虎牙都尉梁月海做这些杂事,怕是要拿我军法处置了。”
“王妃说笑了。”梁月海勾了勾唇角淡淡一笑,“若是王妃不介意,就同殿下一般称呼月海罢。”
顾含章稍一迟疑,听见颐儿在她身后探出头笑嘻嘻地唤了一声:“月海!”梁月海也不恼,朝颐儿笑着点了点头,温润双眸间笑意更盛,她也便笑了笑道:“好,月海。”
翠鹂被关在王府西面靠院墙的一间小屋内,沿长廊直走到尽头,再绕过竹林便到了屋前;天色逐渐暗下,颐儿借着微薄天光打开门上的铁锁,一推门,她大惊失色:“小姐,人不见了!”
北窗洞开,空荡的屋内不见翠鹂的身影,微凉的夜风吹进来,呜呜作响。靠窗的墙根处落了些断成一截截的绳索,顾含章走近窗下弯腰拾起一截绳索细细查看,那大拇指粗的绳索断裂处切口平滑利落,一看便知是利刃造成。屋内各处并无一丝异常的痕迹,只在窗台边沿残留了一个沾了泥土的脚印。那是男人的足印,既宽且长,很容易猜到来就走翠鹂的人必定是个高大壮实的人,梁月海以手比了比那足印的长度,神色凝重地抱拳道:“此事恐怕不得不惊动殿下了。”
顾含章攥紧手中的半截绳索,自心底泛起了一阵彻骨的寒意。窗外天色昏暗,便如这秦王府中层层拨不开的浓雾,她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紧紧盯着秦王府,不知道这府里上下几百人中有多少心怀叵测、暗藏杀机,秋将至,夜色中的阴郁之气越发的浓重,而她能做的,是否只是陪着萧桓咬牙往下走?
雕花廊下纱灯暗,园中树影花丛随风摇曳,浓重暮色里最后一抹金红坠下,只留漫天黑沉。长廊极长,脚步声声回荡在耳际,与不远处幢幢的暗影纠缠在一处,催生出令人惊慌的寂静。颐儿不敢作声,梁月海跟在两人身后慢慢走着,紧蹙剑眉也不作声,忽地树影间哗啦一声响,入夜后已安静栖在茂盛枝叶间的雀鸟被惊起了,咕咕叫着扑棱着翅膀自树冠中高高蹿起,惊慌失措地在树梢盘桓不去。颐儿被吓了一大跳,倒退一步险些撞上身后的梁月海。“景姑娘小心。”他忙双手托住她后倾的身子,轻声叮嘱道。长廊尽头黑暗处蓦地影影绰绰,顾含章壮着胆子走近了才发现是廊外园子里的一小片翠竹投了疏影在镂花墙壁上,风一吹,影子左右摇曳,便如鬼魅一般。颐儿拍了拍心口,舒了口气嘀咕道:“可吓坏人了。”
王府西边园子本就比较偏僻,翠竹丛生,花枝繁茂,入了夜不大有人经过,越发显得冷清安静,长廊内减了数盏纱灯,光亮也暗淡了大半。夏末的虫儿在草丛间唧唧叫着,更显悲凉。前方是石阶,上去拐过长廊便出了西园,顾含章心头咚咚跳着,不知为何有些慌,夜风忽然之间大起来,远远近近传来一声冷笑,她顿时停下脚步低喝道:“什么人!”
颐儿猝不及防,吓得跳了起来:“小姐,哪里有人!”梁月海竖起耳朵听了听,低声道:“请王妃与景姑娘速离西园。”
此时园中又静了下来,仿佛之前什么也没发生,唯有鸟儿呓语般的咕咕声与虫鸣犹在耳旁响着。三人出了西园,梁月海护送顾含章回去,拐过花径不远,便看见萧桓负手立在廊下遥遥望着他们三人。大红纱灯下瞧不见萧桓的面容,顾含章隐约察觉他有些不悦,怔了怔要开口说句什么,梁月海轻笑了一声退了下去,颐儿再憨也骤然开了窍,寻了个借口跟着溜走了。
她低着头回了房,掌心犹湿漉漉捏了一手冷汗,沐浴更衣后回来,萧桓已衣着清爽地坐在床沿等她。“过来,含章。”他向她伸出手掌,她犹豫了一下,他已起身慢慢向她走来,虎目沉沉地锁住了她。
天旋地转,一切如旧,她在萧桓怀中喘息着,他紧紧地抱住她,像是要将她嵌入体内一般,重重地,一次又一次地揉着她;她一面颤抖着一面听着他如擂鼓一般激越的心跳,忽然之间发现了他的秘密。
她在昏昏沉沉间笑了一声,萧桓眸色一黯,抱住她翻身坐起,在她耳旁沉沉道:“来,坐好。”她忸怩地睁开眼,望见他灼灼的眸子直直盯着她看,羞得伸手推拒他,萧桓反手扣住她纤细的双腕高高举起,一面轻啄她颈间的娇柔肌肤一面拥着她一道载浮载沉。
烛火轻摇,蜡尽灯始灭,满屋只有轻微喘息声。许久,萧桓哑声问道:“你同月海有什么事瞒着我。”语气是极确定的,稍稍带了些难以察觉的不悦,顾含章一怔,他的手已惩罚一般抚上了她的腰间。她脸一红,捉住他的手急急挪开,低声道:“没什么。”
萧桓蓦地将她压在身下,眸色幽深如潭:“含章,你当真以为我足够大度到可以容许你与别的男人之间有秘密?”顾含章一愣,以为他着恼,顿时有些慌乱,他却沉沉地笑了一声,无奈道:“我信得过月海,同样也信得过你,若是你不愿说,那便罢了。”顾含章吃软不吃硬,在黑暗中听着他轻微的喘息声,不知怎么的就软化在他的哀兵政策下,低声道:“好了好了,我告诉你便是了。”
她一五一十将翠鹂之事说了,萧桓没作声,双臂环过来将她拥在胸前,温热双掌贴住她的小腹,过了许久才沉声冷冷道:“谁给她这胆子害你。”
顾含章蓦地便怔住了,翠鹂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丫头,是她亲自挑选的压房丫鬟,在御史府住了六七年的乖巧姑娘一朝存了恶念,换了她的药要害她永不能孕育子嗣,她如何也猜不到这是出自何人的指使。
“同翠鹂接应的人,是大殿下府上的下人。”她低声道,萧桓的手臂一紧,寒声道:“不会是皇兄。”顾含章点了点头,转身抱住他,轻声笑道:“襄王叔,或者四殿下。”
半月来,隔几日便有襄王府的下人悄悄来府里见翠鹂,袖姨在厨房内时常见到,昨日问起她,她只当翠鹂丫头行情俏,连襄王爷府上的俊俏小伙子也对她有意。
襄王府的下人男子着黑衣,腰带绣翠竹几枝,袖姨所说之人的装束正与前些时候顾含章在御史府顾弘范书房门前见到的那匆匆离去的黑衣人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