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自负的认为,她是敬他、怕他,甚至爱他的。
……她是他的婢子,一直待在他的身边,除了他,难道她还可以爱谁吗?
这个柔顺而妖媚的女人……在今夜之前,他甚至没有叫过她的名字。因为她从来不需要等他的使唤,总是那么适时的出现在他身边,为他端茶送水、宽衣解带,以至于她离开之后,他竟觉得胸中有些空洞。
不仅如此,她还曾有过他的孩子……
若是那孩子能留下,现在已经会笑会叫了吧。
他心里一阵刺疼,手掌不由自主的滑向她平坦的小腹。
再想这些有什么用呢?!
他又如被蜂蜇一般缩回手。
她是十四阿哥的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取悦他、逢迎他,然后从他身上得到情报而已。
她,从未喜欢过他,甚至,还是恨他的吧。
“为什么?”他轻声问她,似乎又像是在问自己。
将手掌移到她的胸前,他轻抚她身上被他的竹箭刺穿的部位。隔着衣衫,那儿没有一点儿痕迹。
“为什么?!”
忽然,他眼神一凛,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呃……”床上的女人极痛苦的呻吟了一声,丝丝血液从她的嘴角流下,染红了枕席。
血液渐渐凝成了黑红的颜色,而她的身躯,也渐渐凉了下来。
“与其这样生不如死,不如干脆死了罢。”他伸出衣袖,轻轻拭净她嘴角的血迹,脸上带着幽魅的笑,“你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
轻飘飘的出了宅子,他信步朝城外走去。
因为前线的连连取胜,城内外的守兵也松懈了许多,不时有大兵醉倒在路边,彻夜喧嚣的青楼妓馆里,传来阵阵欢声笑语。
一个漆黑的人影忽然从屋檐上落下,就像从天而降似的,挡在他的前边。
“世子索诺,你的弟弟,在青海……已经节节败退,葛尔丹……大势已去,而你,则被逐出准格尔……”对方沉声问道。
“用不着阁下提醒。”他淡淡回答,并没有停下脚步。
不但如此,他的娜木琪离开了,阿萝嫁人了,而彩笺……他亲手杀死了。
他……一无所有。
“难道,你还要……坚持吗?”对方的口气里有些讥讽的意味,“你……还有什么,可以坚持?”
“……”他没有理会那人,自顾自的往前走。
“你……!”对方一伸手,黑黝黝的剑柄指在他的胸前,“事到如今,你还不肯……与我们合作么?”
“我们?”他挑眉,横了对方一眼,“你到底是什么人……能与四阿哥合称‘我们’?”
“……”对方一时语塞。
“你们所给的,不是我要的。”他伸出手,淡然的拨开对方的剑柄。
这个在夜色中如鬼魅一般的男子,长袖如风,飘然远去。
他漫无目的的往外走着,直到天色微明。
晨光下,远处的尖塔若隐若现。他仿佛受到了召唤似的,不由自主的抬脚,往尖塔那边走去。
塔尔寺。
几个金色的大字在晨曦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辉。
他仰起头,望向那黑曈曈的山峦和白色的塔顶。
他不会忘记,这是他初见她的地方。那时候,他遇到了这辈子最狼狈的状况,而她,就像黑暗中的晨曦一般,清新而温和的照亮了他。
她救了他,她还与他在那塔的最高处,度过了他此生最平静的一夜。
那时,他似乎听到了宗喀巴大师的吟诵……沉静而慈悲。
慈悲?-…真是可笑。
他身上什么都有,但似乎没有一丁点儿慈悲的影子。为什么宗喀巴大师竟会怜悯于他?
掏出她的佛珠,他紧紧攥在手中。
天边渐渐露出一缕霞光,柔暖的金黄色映在塔尖,与那日清晨他与她共见的,并没有一丝区别。
寺内传来一声又一声浑厚的钟声。
随着钟声的指引,他慢慢的踱进寺里,穿过弥勒殿、九经殿,然后迈进中间的大金瓦寺殿。
“施主清晨来此,有何贵干啊?”一位老僧慢悠悠的问道。
“是宗喀巴大师指引我来的。”他伸出手,手掌向上,那掌上,竟慢慢的凝起一朵若隐若现的红莲。
“碍…”众僧皆惊呼出声,“您是宗喀巴大师的传人!”
大经堂内,喇嘛们虔诚的吟诵经文。
堂中一位披着红色僧袍的男子静静跪着,手中捏着一串佛珠,神色淡然。
老僧宣吟着佛号,手中的剃刀一下一下的刮过男子的头顶。随着他的动作,男子柔软黑亮的发丝一缕缕的飘过他的僧袍,落到地上,悄无声息。
随着一声声钟声敲响,他顺着石梯拾级而上,到达那白塔的顶端。
“仁波切、仁波切!”塔下信众的欢呼如潮。
他默默的盘腿坐下,开始讲经。
一句句经文如流水般从他口中流泻而出,宛若这世上一切都不复存在……连他自己,也不再有。
(注)仁波切:转世高僧的意思。
时光飞逝、日月如梭,一转眼的功夫,已经是半年后。
阿萝一手撑着腰,一手扶着婢子,腆着大肚子在花园里慢慢的散步。
“福晋呀,您可得仔细些……”嬷嬷小心翼翼的跟在她身边,“奴婢估摸着,这几日里您就要生了,信已经送去了,怎么还不见十四爷回来呢?”
“他忙着打仗呢。”阿萝不以为意的挥了挥手,“他回来又如何?又不能帮我生孩子。”
虽然已经生过两个孩子了,可说实话她心里还是没底,有些惴惴的。她在王府时曾听到一个姨娘生孩子,疼得又哭又嚷,鬼叫鬼叫的,把她唬得呀……
十四爷不回来也好,省得被他瞧见自己生孩子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蠢模样。
“福晋吉祥。”园子里,一个莳花小婢见了阿萝,赶紧上前请安。
她身量甚高,素着脸,身着淡青裙褂,虽然看上去有双十年华了,却仍梳着少女的双髻。
“嗯。”阿萝含笑点了点头,“希儿,你上回浸的玉兰香膏,我很喜欢,今年再给我做些吧。”
“嘻……”被称作希儿的婢子嘻嘻一笑,“福晋不知道么?玉兰还没那么快开花,要过几个月呢……”
“大胆!怎么和福晋这么说话?!”嬷嬷见她言语无状,板起脸来斥了一声,吓得那婢子缩了缩脖子,赶紧退到一边去。
“没事儿,小孩子嘛,童言无忌。”阿萝叹了一声,摆摆手,又往前走去。
“小孩子的衣衫鞋袜,都准备好了么?”她一边走,一边问道。
“您放心,早就备齐了,产婆也在府里住下了,一切都准备停当。”嬷嬷赶紧答道。
“那就好。”她满意的点头。
主仆又随意的聊了点话儿,不一会儿便到了园子的尽头。
嬷嬷扶阿萝在阴凉处的瓷凳上坐下,又吩咐婢子们去准备糕点茶水。
“不用忙活了,我就歇一会儿。”阿萝无奈笑道。
“那可不成,您如今可要吃两个人的份儿呢。”嬷嬷殷勤的绕到她身后,一边给她揉着腰,一边悄悄在她耳边嘀咕,“那贱婢胡言乱语也不是一两回了,再加上原来……福晋就是心太好,还不忍心逐她出去。”
“你是说希儿?”她不以为意的笑笑,“她不是挺好的么?”
“福晋您忘了?昔日她叫彩笺时,就对十四爷……”嬷嬷埋怨道,“奴婢怕她故意做出啥都不记得的样子,其实呀,不安好心。”
“她已经忘了过去的事情了,如今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罢了,嬷嬷不必担心。”她宽慰的捏了捏嬷嬷的肩。
……希儿就是彩笺。
半年前,她在昏迷不醒时被人下了暗手,谁知却因祸得福,不但没有被杀死,反倒因呕出了淤毒,而奇迹般的苏醒了过来。
只是,醒来的她已经忘了过去的事,才智也如同几岁的孩童一般。大夫说,这是因为中毒时间太长伤了脑子、再加上淤血堵塞了经脉的缘故,能醒过来已经是万幸,要恢复如昔,那是不可能的了。
休养了几个月,她的身子渐渐好了起来,阿萝便给她改了个名字叫做希儿,取希望之意,然后留她在园子里帮着种花拔草,做些轻活儿。一方面有些事情做打发时间,日子过的快些,这活计虽没什么油水可捞可也是极清闲的,让她有个地儿简简单单的过日子罢了。另一方面,这儿来往的人少,让她静静待个几年,等彩笺的事情逐渐被众人淡忘了,也好给她另配个良人。
“福晋是菩萨心肠,那丫头遇到您,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就算是寻常人家的正房奶奶,家里有齐整些的丫头病倒了,那肯定是正中下怀,不是贱卖了就是任她病死了拉倒,更别提豪门大户、官宦人家的夫人了,将那些美貌婢子,简直是视若眼中钉、肉中刺,分毫容不下的。
嬷嬷轻叹了一声,不再多劝说什么。
“她昔日,帮过十四爷很多,咱们总不能过河拆桥。”阿萝微笑道,“……更何况,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不定哪日,她就飞上枝头了呢。”
“就她那妖里妖气的模样,一看就是薄命相,还能飞上枝头?”嬷嬷小声嘀咕,“……飞哪儿都好,别飞上咱十四爷的枝头就好了。”
“你说啥?”阿萝竖起耳朵。
“没、没啥……呵呵……”嬷嬷讪笑,打量了她一小会儿,“奴婢觉得,福晋越来越像个福晋了……”
这一年多以来,她的福晋不再是那个呆呆傻傻的“贤惠”女子,而变得沉静又聪慧,举手投足之间,隐隐有着不怒自威的主母风范,这让她见了,也老怀大慰。
别说是一个彩笺,就算是十个八个,也撼动不了福晋在府中、在十四爷心中的地位。……或许她真的是担心过多了。
“嬷嬷在说绕口令呢。”阿萝轻笑着与她闲聊磕牙,见侍女送来了点心茶水,便随意用了些。可刚尝了一口糕点,便皱起眉来,“这是谁做的?”
“回福晋,是莲姬呀。”一个婢子连忙躬身答。
“是吗?我怎么觉得味道变差了?”她放下点心,又环视了一圈周围,未见莲姬的身影,“她人去哪儿了?”
莲姬虽不是她的贴身婢子,可与她相识于微时,两人在行辕那会儿情同姐妹,如今自己成了福晋,与她身份有别,可心底的感情,还是满亲昵的,她也时不时的过来给她弄些好吃的,陪她说话儿。
这些日子,阿萝忙着打点孩子降生的事儿,也没有过多在意别的人,但现下想起来,莲姬这几日真的有些古怪,不但不常来见她,偶尔遇见了,也是心神不定、躲躲闪闪的样子。
……莫非,她有什么难言之隐?
“待会儿叫她到我房里来吧。”阿萝扶着桌子站起身,众侍女连忙去扶。
她摆摆手,示意没事,然后抬脚往屋那边走去。
谁知,刚走了几步,她只觉小腹一阵酸疼,腿间一股温热的暖流倾泻下来,不禁托着肚子弯下了腰。
“福晋!您怎么了?!”嬷嬷连忙搀住她。
“我、我……可能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