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公主厉害吧,马到成功!”将军行辕里,阿萝得意洋洋的说道。
拉萨一役,清军大胜,而其中起了关键作用的便是多杰帕姆活佛以幻术震慑叛军,扰乱其军心,之后的清军主力才得以伏击成功。而那位“法力高强”的女活佛,自然就是阿萝假扮的了。
“那是自然。”十四含笑颔首,“我大将军王的娘子,乃是青藏第一……不,大清第一女英雄。”
“我怎么觉得你这话是在夸你自己?”她朝他做个鬼脸,“好啦,你也很厉害,整些让金疙瘩流血的招数来,将那些人吓坏了……”
“哪里哪里……”
“彼此彼此……”
小夫妻俩正有的没的说些打情骂俏的话儿,门外有亲卫来报:“爷,京城有八百里加急件。”
八百里加急?十四眼神一凛,“快传。”
展开重重朱漆密封的信函,十四的脸色越来越凝重起来,捏着信纸的手竟然微微抖了抖。
“怎么了?”望见他神色有异,她小心翼翼的凑过去。
“皇阿玛……”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艰难的吐出两个字:“驾崩。”
“啊?!”她惊呼出声。
康熙皇帝……
她在脑中搜寻关于自己对这位帝王的记忆,却发现模糊得很。也难怪,过去的十四福晋并不受宠,能见着皇上的机会自然少之又少。可他确实是她丈夫的父亲啊……她方才的好心情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心上仿佛压上了一块大石,沉甸甸的。
她上前,默默的从他身后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腰身。
“……我没事的。”为她的举动感到窝心,他转身将她揽入怀中,接着说道,“四哥……已经继位为帝。他命我将兵权、兵符悉数交与年羹尧,火速回京奔丧。”
“交给年羹尧?!”她惊讶的抬头望他。
纵使她在韬略上平平而已,也知道四阿哥这是趁机要夺他兵权啊。
“……嗯。”看出她眼中的想法,他缓缓点了点头。
“那你打算怎么办?”她轻声问。
“还能怎么办?”他抿唇,苦笑了一声,“他是皇帝,这信函便是圣旨,难道我还能抗旨不成?”
晨光初绽,天边仍是一片幽蓝。
一人一骑匆匆穿过太和门,那嗒嗒的马蹄声在寂静的紫禁城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在殿外翻身下马,穿过盔甲鲜明的层层禁卫,在华丽的棺木前缓缓跪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传来。
他抬头,对上朝冠下那双如鹰般犀利的眼眸。
那是他的四哥……大清的雍正皇帝。
沉默。
久久的沉默。
“臣弟……给皇上请安。”他终于开口,却感觉自己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十四弟……不必多礼。”雍正微微抬手,虚扶了他一把,却并未移动脚步。
他站起身,淡淡道,“额娘可好?臣弟……恳求,见额娘一面。”
“她如今贵为太后,自然安好。”雍正冷冷答道,“太后如今足不出户,日夜诵经为先帝祈福,你还是不要打扰了。”
……他口称母亲为太后,竟不提“额娘”二字。
他所说的“足不出户、日夜诵经”,想来是将额娘软禁了。
虽然早知四哥与额娘并不甚亲,可四哥对额娘一直也恭谨孝顺,如今为何如此?
十四心里又是一沉。
讪讪的回府,迎上阿萝关切的眼神,他才觉得心里暖了些。
“怎么样?”她忧心忡忡的问道。
“皇上封了我多罗恂郡王。”他答道,脸上没什么表情。
“哦。”她稍稍放下心,“那不是挺好的。”
“然后翻出一叠弹劾我的折子,说我在青藏期间军纪松弛、宽纵下属、扰乱百姓……”他苦笑,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子,“还有,强占了蒙古公主为妻。”
“这、这些……都是无中生有嘛!”她愤愤说,“你怎么不跟他说清楚……你不敢说,那我去说!你、你才没有……”
“欲加之罪而已。”他拉着她,拍拍她的肩,“皇上命我在景陵思过。”
思过?那就是要软禁他了?不但夺了他的权,还要让他远离朝堂……
“这位四哥,可真够狠心的。”她忍不住叹息。
生在帝王家,兄弟手足之情,竟这般淡薄。
伸手捧住他还残留着塞外风霜的刚毅面颊,她的心里一酸。
这个傲气的男人,受得住这样的折辱么?
“没什么。”他的大掌覆上她的手,扭头在她掌心吻了吻,“我也累了,正好休息一阵子。”
是这样吗?她歪着头,不解的望着他。
夜晚的景陵有些阴森,几点昏黄的灯火在微风中闪动,偶尔传来一两声乌鸦的啼叫,让人毛骨悚然。
一间小屋内,十四懒洋洋的坐着,信手翻着手中的几张薄笺。
忽然一阵不同寻常的细微风响传来,他的眸子里,泛出猎豹似的精光,迅速的将薄笺夹进手边的书册里。
嗖嗖嗖!
他顺手从桌案上的笔筒里抽出一把小狼毫,直直的往窗外掷去。
“呜呜……”窗外有人细细的哀叫了几声,随之便有一个紫衫女子跳窗进来。她脂粉未施,双手抓着几支毛笔,嘴里还咬着一支。
她吐出咬着的笔尖,又将手上的毛笔都扔地下,“哎,笔墨纸砚什么的,最讨厌了。”
“哼哼。”见来人是她,他绷紧的肌肉松弛下来,哼笑道,“怎么又来了?”
“本姑娘深夜光临你的闺房,自然是采花,不,采草啦。”她嘻嘻一笑,又撅起嘴来,“每次都被发现,你就不能让人家成功一次吗?”
“你哪次没有‘采’成功?”他别有深意的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满意的看到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妮子害羞了起来。
“人家说的不是这个……!”她羞恼的上前打他,却被他紧紧的钳在怀中,紧接着是一个热吻。
她气喘吁吁的靠在他怀里,随手拿起他的书册,“在看什么?《饮膳正要》……你什么时候对这个感兴趣了?”
“回到京城你也没胖起来,我想看看怎么给你补补身子。”他粗糙的手指绕着她的发丝玩儿。
“不必啦,我好得很啊。”她心里一阵感动,在他嘴角啄了一下,随手翻了翻那书册,便发现了里头的薄笺。
“哈,就知道你不老实。”冲他做个鬼脸,她展开信笺来看,他也没有阻止。
果然,里头是一些朝廷奏报。
他有独立的情报线,这是她早就知道的,如今这儿有朝廷奏报,她并不意外,反而心里略略安定了……他这样满怀雄心的男人,如果困在着斗大的小室里无所作为,那她才担心他会憋出毛病呢。
他笑笑,并不答话。
“准格尔汗王葛尔丹策凌将上京觐见?”看到这一行字,她惊讶的念出声来。
“嗯。”十四颔首笑道,“策凌得到他父亲旧部图什墨尔和宰桑们的支持,打败了其弟索诺,成为新的准格尔汗。他倒是个人物……灭了索诺的母家土尔扈特部落,还一直打到了哈萨克,准格尔的领土是大大的扩充了。”
“哦……”她点了点头,心里寻思着策凌的目的,“大清新帝登基,他自然是要来祝贺的。他是来表示效忠皇上的吧?”
“十之八九都是。还听闻……”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皇上还会选一位宗室女子,赐婚给他,让他更实心的臣服******。”
“赐婚?!”她睁大眼睛,觉得有些惊讶,可转念一想,满蒙联姻乃是习俗,便又点点头,“不知道会将哪位格格赐婚呢?”
“这倒不知。”他不关心这个。
“哦……”她若有所思。
准格尔。
正午的骄阳似火,阵阵风沙袭来,让人只觉得浑身的肌肤发烫,就连五脏六腑,都蒸腾得要熟了一般。
可是,王城边上的校场里,数千兵士直挺挺的站着,仿佛被冻住了一般。四下一片寂静,只有战马偶尔发出几声嘶嘶粗喘。
策凌站在高台上,赤色的长袍在风中飘舞。他的身边,站着一位红衫少女。
凌厉的目光扫过台下被绑缚的大汉,他的眼神冷若寒霜。
那人挣扎着,眼里满是愤恨,可嘴里被破布塞着,只能发出“呜呜”的嘶鸣。
“杀。”他冷冷的开口。
几个亲兵迅速的将大汉的四肢和脖子绑在几匹健马上,然后抽动鞭子驱赶马匹。
这是最残酷的刑罚——五马分尸!
娜木琪的身子抖了抖,还是闭上眼睛。
耳边传来哒哒的马蹄声,然后是一阵呼啦啦的声响和尖利的鸟啼……她知道,那是鹫鹰在啄食尸体。
等她再睁开眼,只看到不远处剩下的一堆残破的白骨。
烈日下,她的身子却阵阵发寒。
他的眼光又扫过阶下的四个瑟瑟发抖的女人。
“杀。”他仍旧是那个字。
亲兵们利落的将四个女子绑到一侧的绞架上,就要在她们的脖子上套上绳索。
“慢着!”就在亲兵们要下手时,她轻呼了一声,“策凌哥哥……”
“……嗯?”他瞥了瞥她。
“可不可以……”她咽了咽唾沫,“索多尔扎布那个贱女人,她死有余辜,可是她的女儿们,也是我们的姐姐……。不,是你的姐姐……”
“娜木琪!”他冷漠的打断她,“来人,王妃怕是有些中暑,送回营帐歇息。”
“哥哥……”她美丽的眼眸里含着泪。
“回去。”
她含着泪,跺脚转身离去。
入夜,草原上很快的凉下来,风中带着微寒的气息。
她捧着厚厚的羊毛披风,进入营帐。
帐内的酥油灯忽明忽暗,他正盘腿坐在案前,聚精会神的看书,似乎并未发现她的到来。
她悄悄走近,将披风覆在他的身上。
“彩……”他脸色微变,抬头见是她,又神色如常的说道,“是你。”
“……嗯。”她应了一声,喉咙里有些苦涩。
彩笺。
她知道他想唤的是那个女人。
也难怪,彩笺服侍了他那么许久,他还记得她,她并不意外。
可是,她和那个婢子,在他心里的地位,能一样么?
……她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啊。
“哥哥……”她揽着他,小脸贴在他的脊背上,“我最爱的人,就是父亲、母亲和你……如今他们都不在了,我就只剩你了……”
“娜木琪。”他转身拥她入怀,柔声道,“我知道。”
“哥哥,你……爱我么?”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期待的望着他。
“……爱。”沉吟片刻,他方才答道。
满意了,她的小脸上漾起幸福的笑靥。搂住他的脖子,她在他唇边重重的亲了亲,“我也爱你,娜木琪最爱策凌哥哥了!”
“我还有事要忙,你先出去吧。”他揉了揉她的发。
“嗯……是上京的事吗?”她也听那些头领们说起过。
“是。”他点头。
“汗王。”这时,有个华服的中年汉子大步走进来,见了娜木琪,先是愣了愣,随即又对她行了礼,然后呈上一卷卷轴,“这是上京的礼单,以及迎娶大清格格的聘礼,请汗王过目。”
“迎娶格格?!”娜木琪大感意外。
“你下去吧。”策凌接过礼单,展开来。
“哥哥,谁要迎娶大清格格?”她好奇问道。
“自然是我。”他淡淡回答,仔细的瞧着礼单,并未抬头。
“你?!”
“满蒙联姻自古有之。”他有些不耐的解释,“我这次也会带族中几位少女入宫,献给皇帝为妃妾。”
“可是、可是……”她怔怔的,不知道如何是好,“那我怎么办?”
“如今大清适龄的公主、郡主几乎没有,因此皇帝给我的这个女人,身份不会太高。”他亲了亲她的额,“她只能为侧,你还是正妃。”
“我说的不是这个……”她摇摇头,眼里有些哀怨,“我们才新婚……你说过爱我的。”
“没有哪个汗王是只有一个王妃的。”他有些不耐的说道,“你先回去吧。”
“哥哥……”她垂下泪来。
“为了让皇帝信任我的忠心,我必须娶个满女为妃,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他皱了皱眉,口气严厉起来,“希望你有身为正妃的大度!”
“策凌哥哥……你教训我?”她站起身来,泪眼婆娑的望着他,“你骗人,你根本不爱我!”
说罢,她捂着脸哭泣离去。
京城里喜气洋洋、张灯结彩,因为这是蒙古的准格尔汗王迎娶宗室格格的日子。
虽然这位格格身份不甚高,不过是康王的一个远房侄孙女,可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桩喜事,便也格外的大肆操办了。
不但嫁妆比同郡主,极为丰厚,而且朝中三品以上命妇皆来送嫁,场面十分隆重。
策凌身着锦绣华服,骑在高头大马上,神色淡然。见道路两旁人头涌动,喧闹异常,不禁有些烦闷,顺手将腕上的檀木佛珠取下把玩。他朝送嫁的队伍望去,越过精致的花轿,瞥了一眼送嫁的诰命夫人们,蓦然发现一抹熟悉的身影,不禁呆住了。
她怎么会在这里?
……是了,她嫁给了十四阿哥,自然是贵为命妇之列。
他定定的瞧着她。她身着石青色熏貂吉服,头戴红宝石顶子的暖帽,脖子上挂着朝珠,神色庄重,俨然是一位端庄的贵妇,与那个在青海上蹿下跳、大大咧咧的小姑娘,简直是判若两人。
过去,他是策凌台吉、被逐的世子;现在,他是准格尔汗王。
过去,她是个绿营小兵、摇身又成了穆顺公主;现在,她是郡王福晋。
他有恍若隔世之感。
手中一直捏着的佛珠,就这么松开了,直直的掉落地上,扬起一小撮轻尘。
他淡淡的笑笑,策马上前,去迎接他的新娘。
一辆辆运送嫁妆的马车驶过,那串佛珠被沉重的车轮碾过,碎成细末,湮灭在尘灰中。
是夜。
“汗王!”一个亲卫急匆匆赶来,“准格尔有急报,王妃独自离开了!”
“任性的女人。”他不悦的蹙眉。
“是否要派人去寻?”
“不必了。”娜木琪十有八九是回娘家去了。他摆了摆手说道,“待我回到准格尔,再亲自去接她吧。”
他漫不经心的踱进喜房,想起今儿是他的洞房花烛夜,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顺手揭开床边女子头上的红绸,一张明艳的脸庞映入他的眼眸。
她羞涩的抬头,清纯无暇的眼神好奇的打量着他。
“是你?”他失声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