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王为躲避宝音的纠缠,潜心编纂诗集,一连几夜都宿在书房,闭门不出。而紫菀也好容易落得个太平清闲,整日不是跟着桃蕊继续修行武艺,便是同迎夏一起下厨,日子过得怡然自得。
只是宝音接连几次去书房都被何谨言挡了回来,怏怏不乐地抱着鞭子蹲在廊下看桃蕊练剑,皱着一张小脸看起来甚是可怜。
紫菀使匕首的身法已经练得较为娴熟了,她收好匕首,坐下来一边饮茶一边招呼宝音道:“公主别蹲着了,你不是总说自己武功天下无双么,不如就和桃蕊比试比试?”
桃蕊黑着一张脸,对着宝音做了个“请”的姿势,动作十分僵硬。
饶是桃蕊都压下心底十万个不情愿接受了主子的指示,宝音反倒挥了挥手,叹气道:“没意思没意思,要我和她比试,还不如去念曦书房门口蹲着呢。”
桃蕊的脸色更加阴沉,一手按住剑柄,在紫菀的惊呼声中拔剑出鞘,却又出人意料的调转方向劈向身后的园林盆景,将枯木新枝都唰唰的劈了个七零八落。
紫菀叹一口气,走到宝音身边陪她蹲下来,温声问道:“你就这样想见临王?”
“当然想!”宝音瞪着眼睛,用力的点点头,“有道是‘有什么什么兮,一日不见,思之如狂’!我觉得再见不到念曦,我就要发狂了!”
紫菀失笑,摇了摇头道:“公主都分不清自己对临王殿下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一时的感觉,竟然就这样执拗了...”
“当然是真心实意!”宝音兀的站起身来,右手放在左胸,仰头望天,“我向梭河婆神发誓,我若是骗人,就让梭河婆神把我的...唔...”
紫菀见她又要拿舌头发誓,连忙捂住她的嘴,轻声斥道:“好了好了,别动不动发誓了,我信还不成吗?再这样三天两头的发誓,就算梭河婆神没有拿走你的舌头,估计你也会不小心咬到自己的舌头了。”
宝音吐了吐舌头,朝紫菀一笑,又摇着紫菀胳膊撒娇道:“好紫菀,念曦他总是不肯见我,你帮我想想办法好不好?”
“临王殿下不肯见你,我又有什么办法?”
“他不见我是因为我老缠着他,你不缠他,他肯定会见你的,你就先把他带出来,然后我自己再去见他嘛。”
“这......”
“好不好嘛!好紫菀,你就帮帮我嘛......”
紫菀被宝音摇得七晕八素的,只得无奈地叹一口气,道:“好好好,我帮你就是了。”
“哇!紫菀你真好!等我回了东鄯,我一定要送一盏我们东鄯最好看的琉璃灯给你!”
“咳、那就先谢过公主了...不过,公主啊,我已经答应你了,你就别再摇了,我头有点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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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菀默然立在书房廊下,环顾四周竹叶潇潇、青石掩映的景象,觉得这临王府中的书房,看起来更像书斋一般,若论沉心静气,这里倒是个很清幽的地方。
没过多久,何谨言满面春风的跑出来,对着紫菀一摊手,恭敬道:“慕姑娘,王爷有请。”
难道果真因为我不缠他,所以他就不腻烦我?
紫菀默默想了一瞬,便对何谨言点头一笑,迈开步子踏进房门去。
然而紫菀刚推开门,便见房中空无一人,正中一张梨木几案,案前一只紫铜鎏金香炉正袅袅腾起轻烟,正是合欢香的清淡味道。
紫菀顿觉疑惑,正欲开口唤何谨言,却突然注意到几案旁立着一扇绘有楚陵江畔万家灯火的红木屏风,画中绘的正是平都三月春景,数支桃李横在江面,十里江面皆是层层灯影,乌篷船静静泊在岸边,有货郎双手挑担,有女子对镜梳妆,隔着这冬春的时光回廊,紫菀仿佛都能感受到这平都三月暖风熏人欲醉的春意缠绵。
屏风右下方印着临王私人的印章,挺秀的小字记了作画的时日。
这满江灯火悠悠,原来是临王亲笔所绘,平都果真春色撩人,叫人等不及要踏青寻春了。
紫菀正憧憬着夏迩的春景,忽然听见“啪嗒”一声,似是书卷掉落的声音,一凝神,发现屏风后边垂着品竹色的帐幔,这帘子隔绝了书房外室与内室,其中自有一方天地。
然而紫菀刚撩开帘子,便见到屋内层层木架,架上自秦汉竹简到近唐纸帛,自兵法史书到志怪杂记,应有尽有,俨然若一个规模盛大的书阁,紫菀绕过一排书架,随手拿起一本刊印良好的书,竟是记载南奚二十八州的山水游记。
正讶然间,一抬头瞥见整整三个书架摆得满满的全是游记,不可谓不是浩如烟海,汗牛充栋。
“中原南奚,水乡夏迩、海滨沂国,还有西域诸藩,东鄯、邬羌、月氏,以及塞北草原上六十四个部落,分属于高昌、鞑靼、回纥,还有华夏大陆之外的海塞边国,在我这里都可以找到,如此说来,我即便不算满腹经纶,这胸怀天下也该是有的罢?”
临王朗声一笑,自另一排书架后转出身来,手中也拿着一本游记,凤目中落满了细碎的阳光,既温和又耀眼。
紫菀握着书卷朝他宛然一笑,道:“临王殿下不仅风流天下闻,这醉心于书海的风范也值得天下文士瞻仰啊。”
“书海浩渺,世间文人哪怕穷其一生,也只能窥见冰山一角,我这样愚钝的凡人,自然谈不上‘瞻仰’一词。”
紫菀一笑,不再同他争辩,只转了话题道:“临王殿下这书阁中书卷万千,最多的却是山水游记,莫非殿下也向往太白‘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的豪兴生活?”
临王闻言,眉梢一动,却在霎那间恢复波澜不惊的模样,哈哈一笑道:“人生在世,甚少有称心如意的时候,不过拿山水做个寄托,图个快意凛然罢了,天下之大,又有几人能够过上江上樵渚、自在逍遥的日子呢?”
紫菀看他一副无谓的样子,不可置否,又道:“世人皆图快活,有人求的是一时,有人却求的是一生,若能同苏子一般,泛舟赤壁下,独行于苏堤,‘诗情驰骋大江北,画意纵横大江南,大气大势大手笔,大仁大义大风范’,即便不能名垂千古,也能博得个人生圆满。”
诗意驰骋、画意纵横,的确妙哉,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够摆脱桎梏,活一生恣意洒脱、精彩绝然呢?
冬日阳光透窗洒过书架格间,斑驳光影映照在男子柔和俊美的脸庞上,凤目微微眯着,看不清心思几重情绪几何,他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桃腮杏面的女子,她一双澄如秋水的眸子仿佛了悟一切,却又静沉安然,并无畏惧的回看着自己,眸光中好似一片沉默,又好似在诉说着什么言语。
临王终于笑了出来,仍旧望着她问:“小紫菀,你今日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鱼尺传素,飞鹄传书,我便是受人之托,前来传一句话给临王殿下。”
“哦?是什么话?”
“宝音公主要见你。”
‘宝音’这两个字果真是临王的大忌,紫菀刚说出这么一句话,他脸色倏忽一变,转身一拂袖,冷冷道:“不见。”
然而紫菀却跟着追了上来,在身后唤道:“自古以来真心难付,即使临王殿下不喜宝音公主,也不该如此冷漠,辜负她一片真心。”
然而临王并不理会,反而加快步伐,紫菀紧跟着追上几步,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殿下既已有三十六房姬妾,为何独独容不下一个宝音?”
这话说得十分不妥,但紫菀还没来得及捂住嘴,临王就陡然停下步子,转过来,一脸漠然地看着紫菀。
紫菀还在想补救的法子,临王脸色忽然变得霁明一片,望着紫菀直笑,紫菀被他忽然转变的态度弄得一头雾水,也不知临王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笑了好一会儿,临王终于笑够了,便对着紫菀道:“这样罢,马上就是腊八了,你随我出一趟府,我就按你说的去见宝音公主,怎么样?”
“啊?”紫菀十分疑惑的看了笑得神秘兮兮的临王殿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正想婉拒,临王却又朝她挤挤眼,附手在唇边悄声道:“不过是邀你去平都城外的悦然湖览一览夜景,这样的游乐你也要拒绝吗?”
紫菀想起之前临王带着她在塘河上坐乌篷船的经历,那时好像就是要去城外悦然湖的,只是后来为救桃蕊中断了行程,如今在府中已经待了将近半月,临王这样一说,她也不免心痒起来。
只是去看一看悦然湖的夜景,应该没什么事罢?
紫菀定了定神,终于点头道:“好。”
临王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把紫菀从头到脚都仔细打量了一番,紫菀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目光,突然心中一寒,警惕的望着临王道:“你该不会是要把我带到悦然湖边卖掉罢?”
“怎么会呢,”临王大喇喇的挥一挥手,一副“我是正人君子你放心”的表情,接着又道,“那悦然湖边卖的都是些花灯、面具之类的小玩意,要卖小紫菀的话也得带到映月楼去...诶,小紫菀你别跑啊....啊你别推架子会倒的真的会倒....啊——”
临王惨叫的声音被各种书架倾倒、书卷洒落的“轰隆”“啪嗒”声所淹没,何谨言目送紫菀怒气冲冲的背影远去,听着书房里面惊天动地的声响,很是仗义的捂住了耳朵,等到四周重新恢复平静,才拔了剑正气凛然的冲进去,大喝道:“王爷我来救——啊——”
厚厚一卷竹简砸上何谨言额头,年轻的护卫应声倒地,而临王甚是艰难地从“书海”中拔出了自己的身躯,一瘸一拐的往书房门口走去,嘴里一边嘟囔着“小紫菀真小气连玩笑也不能开”一边假装“不经意”地狠狠踩了躺在地上挺尸的护卫一脚。
“啊——”
又是一声惨叫,声色嘹亮,直上云霄,却又百转千回,荡气回肠,而护卫何谨言凭借这一声充满个人特色的惨叫,被临王府众人深深地记在了脑海里心田上,可谓是一叫出名,而他本人也被人们尊为“惨叫郎”,此为后话,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