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稍坐片刻,李冲便向王睿告辞。
冯可送他出门,两人来到小院门口,李冲转回身道:“辛苦姑娘了,请回吧。”
冯可却犹豫了一瞬,有些话不好出口的样子。
门口悬着两盏灯,映出她脸上脉脉的娇羞。
李冲便微笑起来,“陛下这几个月常去你家。”
对上冯可疑惑的表情,他点点头,“是,陛下知道你刚过完年就走了,不在家,但还是常去,他总希望.......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回来了。”
冯可抿了下单薄唇瓣,转开目光。
“自从他知道你走了,便一直让人四处找你,却一直没有你的音讯。好容易有一次找到了,你不知他有多高兴!他本写了一封长信给你,可你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后,他还是让人继续找你,自己也常去你家探视。我在陛下身边十余年,从没见他对一个姑娘如此执着。”
顿住片刻,观察下冯可郁郁神色,李冲继续和缓道:“我听任城说起,你曾对陛下说,当年冯太夫人之死实在令人惊惧,可见,纵然她嫁入皇家得享无上尊荣,终不若你这般江湖逍遥来得快意。陛下当时听懂你的意思,也只得默默不语。”
“可此后我陪陛下去见你,你们之间是否当真能这般一刀两断,旁观者自清。”
冯可始终微微蹙着长眉不接话,李冲便叹口气,摇了摇头,幽幽道:“其实,姑娘这样聪明,当然明白什么叫欲擒故纵。”
眼看冯可立刻有了反应,转过脸来便要激烈反驳,他微笑道:“我不是说你在故意吊他兴趣,只是说如今你做出的效果......颇有这个味道。”
僵持一瞬,冯可眨眨眼,吁口长气,烦躁挥开长袖,“随你去说吧,总之不是这样的!”
李冲释然浅笑:“姑娘是否当真以为所有东西都会随时间流逝而淡去?你们二人已经大半年不见,可如今看来,与天天都见也差不多。既然如此,你何必这般背井离乡刻意疏离?纵使姑娘终身不愿进入宫廷,那你只在平城南郊安居,彼此既为知己,偶一相聚,又有什么不可以?”
冯可沉吟着,勉强笑笑,“公子所言,我再想想。只是公子若回去见了他,让他别再这样到处找我。”
“是。”李冲点点头,“若姑娘觉得困扰,陛下断然不会强行。只是......”他停了下,望着冯可微笑,“姑娘没有他的消息,会不会也有些许牵念?莫不如你给我个确切联系之处,以后若有需要,我也好为姑娘稍尽绵薄。”
冯可不禁瞟李冲一眼,目光里闪着会意哂笑,“你可真会说话!这差事当的,让他可有多高兴!”
“哎呀,姑娘若如此猜测,那不给也罢。”李冲笑笑便敛住了神色,“我保证,若不得姑娘首肯,陛下不会知道你我通信。”
“嗯,如此说......”冯可想想,下定决心,“我父亲下一站要去太原祖祠,你若有什么事要告诉我,让人把信送过来就是。”
有了这个意外收获,李冲辞别冯可,独自趁着月光走回卢府去。
夏日夜晚,到处模模糊糊的闷热。他多喝了几杯酒有些燥,却又被外界柔软的湿热层层包裹,发作不出来。
回味着刚才和王睿的相处,李冲忍不住感慨:此人的好,别人永远比拟不了!也难怪冯羽会对他念念不忘。
此人是那么淳美透彻,生机勃勃。在他面前,人们总会不由自主的争相展示出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冯羽便是对别人再深沉狠辣,也会把她残存的全部明媚善良都奉献给小王爷。
可即使如此,最终的结果又如何?!
今天王睿始终没把当年的始末讲给他听,但李冲知道,就算没有冯可恰好进来打断,王睿也根本不想提及那段往事。
他是那么光风霁月的人,要受多重的伤才会让他十余年都耿耿于怀不能放下?
连对王睿都是这样,那冯羽对他李冲又会如何?
这两个月离开冯羽,他不必再吃那种让他体染异香的药物,整个人精神了许多,连脸色都格外的好。
微醺薄醉之时,想起这些年冯羽对他的种种,李冲突然有种彻底的悲伤。
就算有了重阳节受刑后的那次长谈,冯羽待他比之从前尊重不少,甚至给了他前朝的位置,可她还是没有真的对他放下戒心。
她还在让徐謇老师每天送药给他吃。
其实这一年来冯羽和他亲热的次数寥寥,比之从前他幼小时反倒疏远了似的,那他身上有没有香气又有什么打紧......
她就是要找个借口毒害他!让他每天柔柔弱弱,没精打采!
这药的配方他早已知道,明白长年累月吃下去也不会要他性命,却会让他受尽折磨。
莫非他向她告密阻止太上皇复位一事,真的做错了?可这些年他无数次反思那件事,都不知究竟要如何做才能既免除一场风波,又不招惹冯羽的忌讳。冯羽当然需要他的告密,却又从此如此疑忌他的才情和用心!
有了那回的龃龉,他再怎么努力都很难取悦于她。
他这一辈子都要生活在她身边,难道真要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
突然之间,李冲感觉到令人恐惧的茫然乃至绝望。前途便如巷子尽头隐进未知的迷雾,让他有些望而却步。
心思不定,酒劲也开始上涌,他靠在墙上紧紧闭上眼,努力要把这股难受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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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昏昏沉沉,背后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公子!”
李冲吓了一跳,立时回身,“谁?!”
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个高大健硕的劲装中年汉子,并不相识,却也不见恶意,甚至脸上还有些热切的兴奋。
李冲定定神,疑惑道:“阁下是?”
“在下想请问公子,您可是赵郡李氏的后人?”
“......是。”
“那令尊大人可是李弈公子?”
“........是。阁下是?”
那汉子立即跪倒在地:“小公子,小人终于找到您了!”
李冲不自主退了一步,惊的有些说不出话。
这人是谁?
听他称呼他的方式,此人必然是李氏家臣,在灭门之祸中逃过了一劫!可李冲从没见过以前李氏家臣,一时竟有些推拒。
“小公子别怕,小人叫吴疑。我父亲便是李府当年的管家老吴,小公子你还记得吗?”
李冲摇摇头。
他哪能记得?!灭门之时他还不满四岁,如今连父母的样子都不记得了,哪还记得管家?
他定定神,道:“你起来说话吧。”
吴疑应声“是”,站起身来,甚是恭谨的叉手而立。
“你说,你一直在找我?可若你是我的家臣,自应知晓我这些年一直在宫中,又何必苦苦寻找?”
“小人知道公子在宫中,可自身还是被追杀之人,所以一直远遁,不敢靠近平城。”
李冲审视着眼前的人,月光照映下可见他脸上皱纹纵横沟壑密布,眼神却极是坚定,想来是个颇为干练的人,也确实经过多年生死折磨。
他淡淡的问:“谁要追杀你?”
“昌黎王冯熙。”
“昌黎王?”李冲愕了一瞬,静下来道,“他已经去世很久了。”
“是。可便在他死后,平城内外追捕我的人也还没撤,让小人无法靠近,只得另想办法。所以小人投到了李氏其他支脉的门下,希望能与您相见。天可怜见,今天终于让我在诗会上见到了您!”说着,吴疑顿了下,靠近一些低声道,“小公子,您便是这次出来,一路也有人尾随监视。我刚才在王睿家院外将那两个小子料理了,方才现身和您相见。”
李冲讶道:“你把羽林侍卫杀了?!”
“杀了。小公子不必惊慌,此事发生在王睿家附近,您又在屋里不知情,万一太皇太后追查,自然也有他替你我背这个罪名。”
李冲冷冷看着他,心中更增戒备。
冯羽多疑,所有出门办事的人都会被监视,此事已经是宫中朝野心照不宣的秘密。李冲虽没发现监视他的人在哪儿,却知道他们肯定存在。反正他也不会做什么犯冯羽忌讳的事,便从没在意这些人。
谁料,突然出现一个人自称从前李氏家臣,先斩后奏便和太皇太后违逆起来!
他是李氏的家臣吗?如果是冒充的呢?如果这根本就是一个圈套呢?
李冲无法判断,只能暂且按下不提。
“杀了就杀了吧。你有话要对我说?说吧。”
“此事事关重大,在此不便。请小公子回卢府,小人很快就赶到。”说完,吴疑跪地拜别,纵跃上房顶,顿时隐入夜色当中。
李冲吁口长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快速赶回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