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是江南，远比北方温暖，但该冷时照样冷。十一月天时，旭日尚低，晨起北风一过，多多少少还是有了些“难出手”的感觉。
家居优渥之人自然用不着在这“难出手”的清晨东奔西忙，但优渥者不论在何时何地终究都是少数，大多数人为了生计，不要说“难出手”，就是“冰雪落”，该怎么出门还得怎么出门。
柳浪闻莺西依西湖，堪称杭城胜景，向来豪富大家云集。奢华之地生意自然好做，不要说鳞次栉比的大小商铺早早的便开门纳客，就是沿街摆摊的小商小贩也得一大早出摊，以免好地方被别人占去影响赚利。
天蒙蒙亮的时候，沈家大宅后院墙外石板大街上早已是一派喧哗。时辰还早，众多商贩也是刚刚陆续到来，大家长时间搭邻做生意，熟头熟脸的，相互之间哪有那么多正经话，自然是一边收拾摊子，一边胡乱说笑着荤话插科打诨。
“呦，二郎今日来得晚呐，要是再不来哥哥可就把你的地方给占了。”
“你敢占武二的地方？武二好大拳头你吃得起？小心变猪头，回家连婆娘也不认得。”
“哈哈哈哈……”
“二郎这几日来得晚走得早，忙啥呢？”
“没忙啥，瞎忙。”
“哎，武家兄弟这是要做甚大买卖，怎的把妹妹也带来帮衬了？”
随着一位杂货货郎的大嗓门，忙活之中的商贩们连头都不抬就调侃了起来。本来嘛，都是熟人，谁还不知道谁？就算不去看，只要听到称呼也都知道是卖醪糟浑酒小食的沈府寄户武松武二郎来了。
不过今天确实特别了点儿，一名小贩突然说了句平常没有的话，众商贩好奇之下多多少少还是拿眼瞟了瞟，只见不远处武松正推着一辆堆满物事的独轮小车大步走来。和平常不一样的是，那小车一边平板架上居然还悠达着腿坐着个小女孩。
那小姑娘十岁上下年纪，虽然那身粗布衣裳一看就和这市井无比契合，却长得粉雕玉琢，冰雪可爱。冷风之下，笑嘻嘻的小脸被冻得红扑扑的，更是惹人怜爱。这事儿可不常见，于是又成了话题，一时间调侃声再起。
“某怎的没听说武二哥有个妹妹呀？”
“这小娘子长得着实俊俏，好好养着，将来嫁个好人家，二郎单靠外甥也能吃香喝辣。”
不过也有了解情况的沈府寄户同在这里摆摊，接着就揭开了谜底：
“你们都瞎说个甚？这哪是武二的妹妹，这是沈府外院死了丈夫的那个秦沈氏家的小娘子。她哥哥是个秀才，寄在沈家读书。武二跟秦秀才家是同乡，那天秦秀才得了急病都是武二背出去寻的医。”
“哦……”
秀才可不是什么好话，唐朝时科举考试曾经有秀才科，不过很快就废除了。由于这一科很是难考，从存到废估计都没考上一百个，堪称秀中之秀，所以后来被废，突然从天下掉到地下，反倒成了调侃的话，所以在宋朝基本上就是穷酸书生的代名词。
八卦讲的就是个“奇”，掰碎揉开就没意思了。大家一听武松带出来的原来是干妹妹，熊熊八卦之火顿时被浇灭，调侃的话题接着转到了别的地方，并没谁注意到平常大大咧咧的武松今天有些话少，虽然也跟着说笑几句，但更多地却是闷头和金玲一起忙手忙脚地拾掇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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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大爷大娘，叔叔婶婶都来看看呐。新酿的白酒，只要喝一小盏就能暖和。今日里第一次售卖，前十盏不要钱啦——”
旭日渐高，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熙熙攘攘的到处都是繁华景象，人多声杂之下，一个脆甜的小女孩声音颇是引人注意。
然而大地方什么样的叫卖声没有？所以引人注意也只能是相对而言，很难产生轰动。不过多喊几次还是颇有效果的，毕竟这天底下从来都少不了好奇的人。这个时代多得是黄酒、浑酒，白酒倒没听说过，有人听到这两个字颇觉稀罕，又听见什么“前十盏不要钱”，更是起了兴趣，于是不大会儿工夫远远近近的就有人循声寻到了那个摊子前头。
人的从众性不容小觑，有人带头就会有更多的人跟进，不一时武松小小的摊子前头就围了不少人。大家见摊子后头只有一个声音甜美的小丫头一遍遍地重复着刚才的话，而旁边一个高壮年轻人却连一句都不说，只是东张西望得像是在等更多人过来，于是接着就有人不满了，高声问道：
“我说这位小哥，做人要实诚，哪来的酒？还什么不要钱。”
“是啊，这不都是吃食吗，哪来的酒？什么……啊？哦，对，白酒。”
……
好处在耳边却不在眼前，白白浪费了表情谁不起哄？一片议论声中，“理亏”的武松多少也有些撑不住了，没等更多人围过来就弯腰从车架下搬出一个封着口的大坛子，“咚”的一声顿在车板上，接着挺腰拱手声音浑厚的高声说道：
“对不住各位，在下这白酒来的不易，难免想多招些人来再启封。怠慢则个，勿怪勿怪，这便开坛。”
见了酒坛子，大家就去了一半的疑心，再加上武松说话实在，反倒有人不好意思了。其中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在人群后踮着脚尖看了片刻，甚至替武松担起了心来，忙道：
“我说小哥，你这酒是哪里来的？莫要来路不正害了自己。”
还是好人多啊。武松感激地向那老先生拱了拱手，再次放开嗓门道：
“多谢老丈，在下这酒就是在后头沈家酿的，绝没有什么来路不正。今日刚刚酿成，虽是想赚些钱财，却也是想请大家品一品帮着传传名声。”
“哦，原来沈家的，沈家可是大酒户。”
“这白酒听着新鲜，怎的没在别处店子里见过？”
“这是我家哥哥今日才酿成的，别家还没有。”
“怎么连个暖酒的炉子也没有？”
“我家哥哥酿的酒跟别人不一样，用不着温喝了也暖和。”
“诸位先听我说，这酒性子太烈，万万不要大口喝……”
“行啦行啦，快倒吧！”
……
一听到“沈家”两个字，众人接着放下了心来。也难怪，宋朝商业虽然发达，但是象盐铁酒一类的大宗商品，朝廷却抓的很严，实行的是官营。
特别是酒这一块，四京（开封府、河南府、应天府、大名府）管的还松点儿，只实行酒曲官营，酒户从官营曲坊买酒曲自行酿酒售卖，而其他州府就没这么宽松了，实行的是酒水官营，也就是不许民间私自酿酒，只能从官营的酒坊中买酒上架售卖。
官营听上去像是现代的国有企业，不过做法却不同，并不是由官府亲自经营，而是实行“买扑”，也就是由官府控制，由有能力有财力有技术的大商家竞标生产，其余人不允许涉及，违者法办，这叫官营买扑。
在杭州，沈家就是最大的酒水买扑商户，家里有很大的酒坊，本来按照严格的规定，除了酒坊，其他人都不能再酿酒。然而但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像沈家这种支脉牵连甚广的大官僚兼大商家，家里不止有族人和仆役，还有许多依附他们生活的寄户。寄户本来就是靠各种关系跑到主家来蹭房子住的，主家除了从中选些人为自己做事，剩下的当然不会再给他们发钱花，这样一来他们就得自己想糊口的路数。
想什么路数呢？狗有狗道，猫有猫道，靠着金山当然没有再去换银子的道理，像沈家的寄户，很多人就是靠拣沈家各项买卖的“下脚料”生活。比如说武家，武松他爹活着的时候在沈氏酒坊做活，可是人老实，又没有太硬的关系，到死都没能把武松送进酒坊。
可是没进酒坊是没进酒坊，酿酒技术却已经掌握了。为了生活，武干娘只能赔笑脸托路子从酒坊弄点下等酒曲酿些浑酒，大部分都卖给了沈府那些钱紧捡便宜的仆役寄户，要是有多余的就让武松弄到街上售卖。
像武家这样的情况很多，又是大家大户的翅膀“亲戚”，只要别冲击了主家的产业市场，一般主家都会与人为善，不去干预。这样一来时间一长就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就算满天下人都知道这事儿，只要买扑户不告，朝廷和官府也不会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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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十盏不要钱实在是个大噱头，只要不是毒药，谁不想赚个彩头？于是在一片起哄似的叫嚷声中，武松的小摊前很快就接了个水泄不通，
该做的戏都做好了，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武松自然也不再啰嗦，抱起坛子拍去酒封，还没往面前车板上一字排开的十只崭新瓷盏里倒，浓烈的酒气接着就引起一片咋呼。
“这酒味怎的这般冲？”
……
话音还没落下，小摊子前早就乱了套了，片刻工夫就听见有幸抢到“头彩”的那些味惨烈的咳嗽声。
“我的个娘！这酒怎的……”
“咳咳咳咳，好酒好酒，小哥再……咳咳……再给我一盏品品。”
“当真好酒吗？”
“我也要！我也要！”
“小哥快出价啊！”
……
勿需多言，当金玲吓得连忙钻到武松胳膊肘底下躲起来的时候，摊子前早已是一派天下大乱。
乱景什么时候都是吸引人的事，就在满大街远远近近的人都往上涌或者驻足观望的时候，沈府外院管事徐茂刚好从外头办事归来，还没从后门进府，听到动静接着在石阶上站住了，抬眼看了片刻，忙不明所以的低转对跟在身后的那个小厮说道：
“那里搞什么名堂？”
那小厮也是一脸的好奇，拽鸭脖子似的伸着头在那里跟着看，忽然间发现了什么，连忙伸手一指道：
“哎，干爹快看，那里头不是武老婆子家里的小子吗？……哦，想起来了，那武松时常在这里售卖吃食。”
“武松？”
徐茂微微皱了皱眉，向那小厮挥了挥手道，
“在这里乱哄哄的成什么样子，要是让阿郎他们知道了还了得。去，你去看看他们在闹甚。”
“嗳，是嘞。”
小厮得令之下连忙撩起袍角“噔噔噔噔”下了石阶，不一会儿就淹没在了乱哄哄的人群之中。直到徐茂都快等急了才见他帽子不是帽子，衣裳不是衣裳地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虽然那副样子怕是受罪不小，但向徐茂跑来时，却见他双手里小心翼翼的捧着一盏什么，还没跑近，便急忙高声喊道：
“干爹，干爹，你快来尝尝！”
“甚物事？”
徐茂一时好奇，接过盏子往嘴里一倒，立刻巨咳着喷了出来，在那小厮的胡乱帮衬之下好半天拾掇好衣襟，这才通红着脸渐渐稳下心神。
仅仅过了片刻工夫，徐茂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地将空酒盏拿到鼻子下闻了闻，立刻脸色一寒，对那个弓着腰眼巴巴望着他，正等着挨训的小厮连理都没理，接着拽起袍角快步跑进了院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