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泰与白衣文士闲坐野店,就着狗肉粗茶,看着绿蒿浅苇,谈得却是格外投机。启泰阅历之丰、涉猎之广自不待言,而对面文士却也旁征博引挥洒自如,让启泰不禁为之心折。
两人兴致高昂,不觉竟从午时直聊到了掌灯时分,野店之中来了不少劳作一天的各色食客,狗肉、米酒下肚倒也疲态尽消、颇为快活,不一会这木桌之间便热络起来。
启泰和白衣文士听得身外喧嚣,这才从彼此的妙语箴言间醒觉过来。待要开言自嘲几句,却听得彼此腹中俱是一阵咕噜,二人相视一笑,又点了一盘冷撕狗肉和两碗热汤食毕,这才结帐相携而去。
曹子建面相约三十许,成熟稳重中却还夹带几分狷狂,只是说话对答间却并无傲气。启泰乐于与他攀谈,却惜他一介书生,身子骨恐是不济,担心夜里的凉气伤其身体,故提议折回沛县城中,也好觅店歇息。
哪料曹子建却是不依,反指着微露红光的远处湖面邀启泰一道夜游。启泰拗不过他的坚持,又念及两人今日吃下的狗肉已是不少,恐这仲夏的夜气倒也难得及体,也就从了。两人不沿道路,摸黑径从草木繁杂间向湖岸行去。
启泰身子轻便复有夜眼,虽背着方篓倒也行得轻松自如,不料曹子建却也踩踏无虞甚是利索,让启泰一阵感怀,知是又遇到了藏而不露的异人,也不说破,只一路闲聊随其身后缓行。
不多时来到岸边,这才看见湖面红光原是岸边乌篷上的渔火映照而成。曹子建高声唤过燃火捕鱼的船家,许了银钱,烦船家载二人夜游微山湖。
其时船家正在烧饭,半碗白米熬成稀粥,不去内脏仅以青盐煮就几尾湖鱼,再加上平日腌好的虾酱,倒也颇为丰盛。船家邀苏、曹二人同食,两人却是有心无力,只好婉言谢过。待船家食毕,刷洗好了餐具,这才摇橹离岸,径向湖心行去。
微山湖既不同于南方的内陆湖泊,也异于北方的人工水库。它不是烟波浩淼的一片汪洋,而是河淀相连,沟壕纵横,芦荡莲塘星罗棋布。
苏、草二人皆是眼力过人之辈,游舟湖上,借渔火微光,只见碧波荡漾,芦苇莽莽;荷塘叠叠,莲花怒放;刻刻绽新,姿**人。芦苇的苍莽和荷花的纯美竟在此片浓黑夜色间得以最完美的诠释。
二人静立船头,皆醉于这深夜美景之中,一时四周只余船橹打水之声哗哗流过。
弯过一截沟壕,两人眼前景色为之一变,趁回神再看的当口,却是曹子建先开了口:“启泰兄弟勤修天道,却不知对这天道却是怎生理解的?”
启泰收了收融于夜景的心神,复又唤醒兀自贪睡的艮垇,这才缓缓答道:“小弟我修行日浅,却是说不上太深的感悟,只觉顺应这天地的法则,不违逆,便即是符合了天道。如此想来,这天道或许便是天地间最本原的规矩方圆吧。”
曹子建听罢默然不语,只昂首看月,顿了一阵,方才出言:“或许这天地间真有什么最本原的规矩方圆吧,可惜却绝不是你我此刻见到的东西。小兄弟是否曾想到过,生灵百态所循的道路早就与天道脱了干系,皆落到了旁人的手上。”
“生灵之所生,皆为一种延续、一种上升,但此时却尽皆囿于轮回之中不得所脱。”
“魂魄之力借自天地灵气,生灵死后本该魂飞魄散复归于天地,此时却尽被百鬼冥卒拘入冥河之中,抽尽精华化作冥气以飨冥帝;其余渣滓则打散成魂种复播于人间,也好生出更多生灵,助冥府培植魂力复化作源源不绝的冥气。”
“而世人口中的神仙,却也并非超脱一切的高尚姿态。三十三天,尽是掠夺这天地灵气强行凝集而成的虚幻之境。远古得道之人为了维持掌控这庞大的灵气,已是分身乏力,却又怎有机会享受这仙家境地给他们带来的好处。”
“于是,一本道德经、百册源于西天的真经便流于世上,诓得几千年来的才智之士一力精修,纷纷破虚而去。却哪料,荣登仙藉的万灵精英却成了仙家长生的差役,无止境的替上位者操控扩展着三十三天的美好画境。”
说到这,曹子建低头凝视启泰,两点漆黑星子竟似无尽深潭般像要将启泰整个吸了进去。启泰一阵恍惚,渐有不支之态。
却于此时一抹幽蓝自启泰后背漾起,晃得曹子建闭眼侧身让在一旁。启泰趁曹子建视线偏移的当口心中猛然一震,纾醒过来,忙自退身拔刀斜指曹子建,厉声问道:“你是何人,却为何要来害我?”
曹子建见启泰竟自醒来,微显诧异,嘴角却是复又泛起常现的狷狂之色,悠悠答道:“我却是不屑改头换面,生为曹植曹子建,这死后却也依旧是这个名字。至于为何害你,你却难道还是想不明白?你是冥府爪牙而我是四野游魂,我们本就是冤家。却不知你身上竟还有通灵的宝物,竟能悬崖边上拉你一把,倒是我太小瞧了你。”说罢,无视艮垇的存在,尽是径直向启泰走来。
乌篷船上地方有限,加之曹子建施展鬼眼异能时倒在橹旁的渔夫又占去了好大一片,启泰一时间竟是退无可退。慌乱间听得艮垇传来声音叫自己唤百鬼出来御敌,也不及细想,急念魂道诸般法诀召唤起来。顿时湖面阴风阵阵,数百盏磷火幽幽现于启泰身周,十数名鬼卒未等启泰吩咐已是合身扑向站于船板前端的曹植。
曹植见启泰来了帮手,也不交战,冷哼一声,转身踏水遁逃。启泰身边的磷火却又是一阵急闪,分出一半径向曹植逃跑的方向追去。启泰远远见到众多磷火中偶有青芒跃起直刺曹植逃逸的身影,未几便听得曹植闷哼传来,显是受了创伤。启泰不及高兴,只坐在船头暗自压惊回魂。
坐得半晌,启泰起身到后舱探看渔夫情况,却发现渔夫早已魂魄抽离而死,知是曹植鬼眼作祟,却是无力救回。魂眼扫视下隐约可见渔夫的怨魂蜷于乌篷之下,未免日后渔夫借此船祸害生人,启泰运起左手吸魂之力径自插入渔夫魂体之中,只见青光一闪,怨魂便即消失不见,而启泰自己则感到一阵神清气爽,魂力似是丰盈了几分。
启泰移过渔夫尸首放入舱中,摇橹回至岸边,拴紧船绳后,兀自离岸向湖边小村行去。曹植虽已逃远,启泰却仍不放心,依旧让百鬼护在自己四周。好在百鬼磷火只有深具灵气之人方能看见,倒也不怕惊世骇俗,就是启泰身边总是阴风飕飕,未免有些吓人。
启泰找人问清渔夫家中情况后,径用魂道法术抹了那人瞬间的记忆,这才潜至渔夫家中,留了三百两银票给孤儿寡母作些花销,方才折身上路。
史载曹植葬于东阿鱼山西麓,也即今朝东昌府境内,启泰估计曹植若是受伤多半会潜回居所,故再次回到停舟之处,将渔夫尸身移至岸边干爽显眼之地,又下了几个禁制防止小兽啃食尸体后,这才驾船北行,由微山湖入昭阳湖再经梁山水泊,过黄河后经阿城至东昌府地界。
东昌府地处鲁西平原,古运河畔,是座历史悠久的重镇,因位于古聊河西岸又名聊城。东昌城位置、布局状若凤凰,故素有“凤凰城”之称。
东昌始建于春秋,距今已有近两千年历史,《史记》中“鲁仲连射书喻燕将”的故事便发生于此。东昌地处冀,鲁,豫交界之所,经济繁荣,文化昌盛,为大运河九大商埠之一,被誉为“漕挽之咽喉,天都之肘腋,江北一都会”。
东昌境内风景秀丽、人文遗迹繁多,光岳晓晴、巢父遗牧、崇武连墙、绿云春曙、古秋铺琼、圣泉携雨、仙阁云护、铁塔烟霏合称东昌八大胜景。可惜此时启泰急着追捕遁去的曹植,却是无心游览。
曹植墓修于东阿城东南四十里外的鱼山西麓,始建于魏太和七年三月。墓室坐东朝西,依山营穴,封土为冢。从券拱墓门内往下看,可见一深不见底的水井,才高八斗的曹子建棺椁便悬于井中。
墓冢右前方,有一高约一丈的古碑楼,门楣上刻“曹植隋碑”四个楷书大字。碑楼内有隋开皇十三年所立神道碑。碑楼西壁嵌有石刻横批一方,上有洽阳九皋子赞扬曹植才华的七律一首。东壁嵌有一方竖碑,年久风化,字迹不清,仅能辨认碑冠“魏陈思王传碑”六个小篆题标,估计当为叙写曹植生平事迹的铭刻。
鱼山不过一寻常小丘,高不足三十丈,每年清明时倒有大片柳叶鱼循黄河不期而至,死后便打着旋围于鱼山脚下,再不肯顺水而下。相传这是洛神宓妃为祭奠曹植,清明时节给他送来的贡品。启泰原本便知这个传说,只当是愚夫愚妇附会的美谈,此时临到鱼山之前却禁不住为之心头惴惴,唯有握紧手中艮垇,再吩咐百鬼多加小心,这才循山道而上。
走过门楼外短短的“七步路”,启泰终于来到曹植墓前。却见墓前花瓣遍地,落红之中静立一人,却是一名云望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面辅承权,环姿艳逸,仪静体闲的婉约仕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