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3年9月,英国特使马戈尔尼一行要觐见乾隆皇帝,但又坚决不肯行三跪九叩之礼,无奈之下,掌管礼仪的官员哄骗乾隆皇帝说,洋人都有膝盖僵直、不能下跪的毛病,乾隆皇帝只能容忍他们鞠躬致意。中国人的膝盖大约是世界上最完美的,跪得容易,弯得顺溜。跪,是老百姓昭雪沉冤,官员得到提升的先决条件。谢恩、告状、讨论国家大事,都得先跪下来再说。从草民到宰相,从三岁小孩到耄耋老翁,都要向尊长、向祖宗牌位、向父母官,向上司和皇帝跪叩。从宋朝的跪一次到明朝的一跪三叩,最终发展到清朝的三跪九叩,可谓至臻至美。从窦娥到秦香莲、从小白菜到杨三姐,所有的老戏文新曲目,更使得“告状理当下跪”在当今社会深入人心。著名的阿Q画圆圈,也是跪着画的。
近来在报刊上读到了“跪着暴动”的新闻。乃是“领导下乡,群众跪着请愿”。本打算接受鲜花笑脸、视察小康美景的该领导“勃然大怒”,斥责请愿者是在“跪着暴动”。此领导深谙先声夺人的奥妙,凡事确定了性质,才容易“处理”、便于“解决”。如此说来,今后还会有“躺着暴动”之说,比如卧轨。
圣雄甘地领导印度人民争取独立时,曾用过静坐的法子,并号召所有的印度人罢工罢市,名为“不合作运动、非暴力运动”。尽管当局血腥镇压,他们最终还是成功了。不过,面对本文中的这类“父母官”,中国的老百姓也跪不来什么好处。然而,按照中国人的传统,真要暴动的话,一定是先揭竿而起,后啸聚山林。到了彼时,倘若“跪着暴动”的发明者落到了暴动者手里,一定也会跪着被要了性命的。这个道理,一千三百七十多年以前的唐太宗,就已经懂了。
对于那些跪着告状也无门的百姓而言,倘若要恳求哀求青天大老爷们为他们做些什么,首先应当站起来。
上下之间
据《资治通鉴》记载,武则天称帝时,禁止私自屠宰。“左拾遗张德,生男三日,私杀羊会同僚。补阙杜肃怀一啖,上表告之。明日,太后对仗,谓德曰:‘闻卿生男,甚喜。’德拜谢。太后曰:‘何从得肉?’德叩头服罪。太后曰:‘朕禁屠宰,吉凶不预。然卿自今召客,亦须择人。’出肃表示之。肃大惭,举朝欲唾其面。”在治国方面,武则天确有才能。但她是个为做皇后杀女,为夺皇位杀儿的冷血女人。张德的运气实在好,碰上了她心情好的日子。不然的话,恐怕举朝欲唾的不是杜肃,而是他张德。
中国有句老话:“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溜须拍马、见风使舵、上行下效的风气,也并非中国独有。布什爱打棒球,他任总统期间,美国的棒球迷骤增。克林顿喜吹萨克斯,他上任之后,萨克斯又从美国热遍全世界。这只是大众娱乐的流行趋势,与国计民生并无多大关系。在等级森严的中国的封建时代,皇帝的个人好恶却会直接关系到老百姓的温饱和性命。他的一言一行从上到下地垂直灌输,决定着整个社会的价值取向。无论是政治、经济,还是文化、民俗,角角落落,无一幸免。耳濡目染,浸淫太久的结果,是不想做奴隶也难了。对很多中国人来说,最大的幸福不是拥有自由,而是做一个有“下头”可管的高等奴隶。即便是最低等的,只要他的苦役能比旁的奴隶略轻一些,也就心满意足了。这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众奴隶们习惯了在家天下的阴霾下小心翼翼地呼吸,小心翼翼地生存。
如今,末代皇帝从龙椅上被赶下来已经有八十九年了,缩微的家天下还时时能看见。在某些地方某些部门,第一把手被称作“老板”,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下面的一个个小部门,又是一个个更微型的家天下。从政纲领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行事原则是任人唯亲排斥异己。大老板对小老板说的话是金科玉律,小老板对小兵小卒发布的指示,更得一句顶一万句。难怪文盲法盲加流氓的法院院长要喝人奶,自会有干警命妻子挤奶供给——自己的孩子不妨喝牛奶。难怪原河南舞钢市委书记李长河命令手下的司法机关迫害检举者吕净一时,那些干部对吕说:我们知道你没有罪,但领导说你有罪,我们也没办法。
我们的文学家常常喜欢大力鞭挞奸臣贼子,竭力推崇文死谏武死战的忠臣,却很少有人从制度的层面探索奸臣贼子源源不断地产生的原因。当天下为一人之天下时,当刑赏杀伐全部取决于一个奴隶主的喜怒哀乐时,能苛求那些划分好等级贵贱,并且能在受压迫的同时去压迫更低等的奴隶的奴隶们,都去做舍身取义的殉道者么?
如今,我们的社会正在向法治社会的目标进步,民主思想开始深入人心。总有一天,残存的家天下会土崩瓦解,土皇帝也将灰飞烟灭。彼时,当然不能指望上下之间象朋友一样融洽,至少不会再出现严重的人身依附。雇主看雇员不入眼,自可将他解雇。雇员看不惯上司的作派,也尽可以辞职他就。法律将使每个人的利益得到充分的保障,使每个人的尊严得到真正的重视。
领导念了别字
近日读报,读到一篇择业的小故事。有个复旦毕业的高材生,在沪上一家民营股份制集团公司做董事长秘书兼翻译,上班两个月就被炒了鱿鱼。某天,市里有一批海外归来的学子去参观该公司,陪同前往的有市、区和镇的领导,记者也去了不少。会议开始,由市领导先讲话。此公开口就说“各位从海外留学归来的莘莘(xinxin)学子……”后面发言的区领导镇领导也一路xinxin,不敢shenshen。恰好董事长在外面忙着接待,不领“行情”。高材生怕老总也出洋相,早就在他发言稿的“莘莘”二字上注上了“申申”。东道主作压轴发言时,居然没有念别字,令在场的莘莘学子和记者刮目相看,更令主席台上的大小领导尴尬不已。事后,董事长顿足长叹,痛心疾首地辞退了小秘书。
领导念了别字,说明什么呢?说明他的语文水平不怎么样,说明他在会前没有认真地看过讲话稿。领导的秘书为什么不把那些容易念错的字也注一下音呢?是不是怕显得领导没水平呢?区级和镇级的领导也念别字,大概是为了维护市领导的面子,更为了不显出自己比领导高明吧。
在官本位盛行的地方,人们的尊严会随着他的等级高低膨胀或是压缩。最高者最尊,次高者次之,最下者便没有尊严。而那些次高者次次高者莅临自己的地盘时,他们的尊严又会膨胀到极限。膨胀的后果是一言堂,是皇帝意识。一个丧失尊严的人,还能有分析能力和判断能力吗?即便有,也不能表现出来。那个董事长所后悔的,就是他不幸而表现出了高于领导的语文水平。
中国古代一直有为尊者讳的传统。皇帝写某字多了一笔,臣子写这个字就不能少了这一笔。皇帝钓不着鱼,也只因为“凡鱼不敢朝天子,万岁君王只钓龙”。中国的古画里,主要人物如皇帝、官员或主子,都画得特别大,幕僚、随从和仆人就小了许多,社会等级之森严连艺术家也不敢超越。
诚然,今日之公仆不能与封建时代的帝王或官僚同日而语,但一些干部的头脑中,有没有唯领导马首是瞻的想法呢?领导在工作中出了差错,被领导的便只能跟着错下去,明知这一谬误将严重损害国家和民族的利益也在所不惜。长此以往,再谦虚谨慎的领导,也会被捧成妄自尊大自命不凡的一言堂。
于今年4月23日伏法的广西壮族自治区贵港市原副市长李乘龙在玉林市委书记任上,大肆受贿,“身家”一千六百多万元。他曾“痛心”地“忏悔”道:“如果在我开始犯错误的时候,有人提醒一下,我也许不会走上死路。在现行的监督体制下,玉林市公、检、法的领导都是我任命的,他们用的是市里的钱,对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不敢监督。”成克杰从一个比较廉洁勤奋的公仆蜕变为腐败堕落的蛀虫,难道不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吗?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领导也是凡人、普通人。领导念了别字,做了错事,只要及时改正,本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作提醒、不去纠正,跟着领导将错就错,一错到底。这个简明的道理,至今还有人不明白(或者不愿意明白)。文首那个小秘书的遭遇被一家外资企业知晓后,她被破格录用,且待遇丰厚。可见,为尊者讳,睁着眼睛说瞎话、昧着良心做错事,并不是当今社会唯一的生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