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最后化成了月亮上的一抹桂影。
在他消失后,周围泛起浓厚的雾,干净的天空飘来无数朵灰色的云。皎月在昏暗中穿行。刚刚还静止的黄泉开始缓缓流淌。
我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人群淹没。络绎不绝的人流覆盖了这条并不宽的黄泉路。
这片人群和我所看过的全都不同。
明明行走在月光下的他们,却没有一个人有影子。
悲伤,落寞,喜悦,愤怒,期许,贪婪,懊恼,淡然……数之不尽的情绪糅杂在一起向前流淌,不是如何浩浩汤汤,更像是另一条窄小许多的黄泉。他们长得各不相同,行走的样子也是千姿百态,可是却用着同样的姿势踮起脚尖。然而这些都不是最令我感觉到诡异的地方。
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任由大部分人从我身边穿行,以及少部分人从我身体中一瞬而过。而在他们从我身体中穿过的时候,我感受到了许久没有感受过的阴寒。
我伸出手,却只能触摸到一丝寒意。
他们中有些人沉默着,有些人在相互说话。有些人行色匆匆,有些人步履蹒跚。不过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对孤零零伸出一只手的我视而不见。
我驻足很久,听到无数只言片语。从那些散碎的故事中,我仿佛听见了一个热闹的世界。
有个落寞少年人行走的姿势很奇怪,瞳孔偏向一边。他旁边走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叹气说道:“都告诉你多少遍了。在这黄泉路上没有回头路。”我这才明白少年是想回头。少年充耳不闻,仍然别扭的走路。老者无奈道:“你试了这么久,别说回头,就是稍作停歇还能做到?”少年依旧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老者摇了摇头,叹气一声,不再言语。
两个人被情绪的洪流裹挟,倏忽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忽然闻道一阵熟悉的花香,我转头望向那条安静的黄泉。漫长无边际的河岸不知何时开满了彼岸花。血红一片。浑黄的河水也被照成凄惨的红。
辽阔的河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叶扁舟。舟上有两个人。摆渡的人全身都包裹在黑色的幕布里。乘船的人动也不动看着眼前不知流向何处的黄泉。
我奋力一跃,轻轻落于船头。两个人都没有任何反应。摆渡人除了消瘦的身形其他什么都看不清。乘船的人脸上只有迷茫。眼神浑浊仿佛船下的河水。
我不知如何前行,只好跟摆渡人说声借个方便。摆渡人没有任何反应。我就当他默认了,站在船头任船漂流。
河似乎没有尽头,花海也就没有尽头,我们这叶轻舟和河岸上那片人海的隔阂也没有尽头。
每隔一段距离,便能看到河里有一些人。有活着逆流而上的。也有死掉顺流而下的。第一次见到在生死线挣扎的泅水者,我试图拉他们一把。可手伸出却抓了个寂寞。我看着无动于衷的摆渡人和眼瞎心盲的乘客,只好重新站直身子,任那些不知死活的人与我擦身而过。
河水本无波。只偶尔有人游过的时候才会掀起一圈圈涟漪,露出河下堆叠挤压的皑皑白骨。也因为这,我看到了一些人沉下去的场景。他们沉的很慢。有仰面的,也有背过身子的。随着他们的下沉,身上的衣物和血肉似乎被时间冲刷一般老化消融。最后,白骨安静沉于骨堆。再无声息。
走了整整七天七夜的时间,我们遇到了一座城。这座城如同桥一样横亘于黄泉之上。黄泉穿城而过。轻舟在城前停了下来。
城上有一石梯螺旋而下。最底下一层石阶离河面三寸,上面站着一个穿黑衣的矮胖汉子,面色如衣色,凶神恶煞,手里捧一根黑布裹就的哭丧棒,和传闻中的黑无常一般无二。唯一一点区别就是他那顶高的过分的帽子上写着的不是“正在捉你”,而是“天下太平”。黑无常打了个哈欠,哭丧棒在那个迷茫的船客额头上轻轻一敲,吆喝一声:“走了。”呆滞的船客得了命令,站直了身子,走上了石梯,一步一摇,往城上走去。黑无常跟在他后面上去了。
我终于醒悟,这座城就是传说中的酆都,人间与鬼蜮的交界点。那群人也不是人,而是只听过却没见过的鬼。
我正在遐思。一直沉默的摆渡人却惊醒了我。“客官,到地方了,该下船了。”听声音是一老叟。我环顾一周,才确认摆渡人在和我说话。我出声道:“这船不往前了?”摆渡人呵呵一笑道:“再往前?这黄泉那头,只见人去过,却没听人回来过。客官可还要前往?”我看着在酆都城下穿行而过看不到远方的黄泉,不禁问道:“那为什么黄泉还要有那头呢?那尽头又有些什么?”摆渡人依旧一笑:“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我笑了笑问道:“老丈能看见我?”摆渡人摇摇头:“看不见。”我奇怪道:“那老丈是如何发现我的?”摆渡人笑道:“若你在这撑了这么多年船,你也能发现船上多了个人。”我继续笑道:“老丈怎么确定我就是人?”摆渡人笑道:“我见了这么多年鬼。你说分不分的清?”我呵呵一笑。
我问他:“老丈是要回头?”摆渡人点头。我说:“不是很急?”摆渡人道:“这河上也不是就我一条船。”我说:“那老丈方便和我聊聊么?”摆渡人弯腰系好手里的木桨,坐了下来,从黑衣下掏出一杆玉石材质的长烟锅,很熟练地伸出手。那是一只干枯地仿佛早就死去的手。指尖在虚空中一捏,采到一朵漂浮在酆都城外的红色鬼火,放到烟锅里,深深地吸了一口。仔细品味一番后,从七窍中各吐出一阵烟,摆渡人才伸展伸展筋骨说道:“好久没见过活人了。聊聊也好。上次那个小家伙路过的时候就送了我这一杆烟锅,替我解了不少乏。”说完把烟斗递给我说道:“要试试吗?这朵鬼火是甜的。估计你们年轻人会喜欢。这种情啊爱啊的,我一直都不是很受得了。”
我本想摆手拒绝,可听到他的话,鬼使神差地接过抽了一口。烟雾从口腔进入,经过食道,涌进胸肺,接着散入全身。
脑海中浮现一副画面。是个年轻人在跟心上人表白。阳光下两张涨红的脸上开出名为爱情的花朵。
“我……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大……傻……瓜。”
两个人紧紧拥在一起。连阳光也无法从他们之间穿过。
“大傻瓜。我等你说这句话,等了有多久,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大傻瓜怎么会知道呢?
烟雾重新聚集于胸肺,上浮,从七窍逃逸后,我在心里这样说。
我把烟锅还给摆渡人。摆渡人接过,放在船边磕了磕。小了许多的鬼火飘出来,重新回到了十多丈高的地方,载沉载浮。摆渡人用同样的手法又采了一朵幽蓝的鬼火放入了烟锅。这次很符合他的口味。他陶醉地享受了好半天,才缓缓舒了口气,懒洋洋道:“这朵还像点样子。够苦。你要试试吗?”我摆手拒绝。他笑着磕了磕烟锅道:“其实你想吸也没了。”锅口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东西飘出。
我问他:“这鬼火是什么?”摆渡人斜靠坐着,歪头望着上方的酆都城和城外数之不尽的鬼火说道:“灵魂。破碎的灵魂。”“灵魂也会碎吗?”摆渡人懒散道:“你没听过魂飞魄散吗?”我说:“那刚刚那朵呢?怎么碎了?”摆渡人说:“你是说苦的那朵还是甜的那朵?”“甜的。”“你要说苦的那朵我还知道。它大一些,烧的时间也短。可那朵甜的烧的太久了。大部分都烧光了。根本没剩下什么。诅咒?天罚?疾病?谁知道呢?”
我试图能得到一个稍微温暖的一个答案,便问道:“他们的结局幸福吗?”
摆渡人却不解风情,笑着说道:“你怎么就确定他们有结局呢?”
我伸出手,摘下那朵鬼火,让它浮于我的手心之上,问道:“原来还可以没有结局吗?”
摆渡人吹了口气,道:“当然。”
气从我掌心划过。那朵暗红的鬼火抖了一抖便熄灭了。我的手心再次空空如也。
我看向摆渡人,却不知用什么表情。那口气不仅吹灭了那朵鬼火,也把一些东西从我的心中带走了。我很清楚地感觉到心里某个地方空了一块。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东西会把那块空地重新填满。
事实上,这一路我都在经历这样的感觉。掏空,填满。再掏空,再填满。如此循环,似乎没有尽头。
我说:“他们还可以变成萤火虫吗?”摆渡人说:“只剩一部分的萤火虫还能飞吗?”我说:“不能。”
沉默中,从浓雾里又划来一叶扁舟。除了呆滞的船客和之前的有所不同之外,其他完全一样。一样裹在黑布里什么也看不清的摆渡人。一样的动作。一样的频率。一样的船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