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我说：“我后来想想，自己都莫名惊诧，我当年怎么会为了这样一个人要死要活？”我听她这么说，知道她是真的不爱他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絮絮了半天憋出一句话：“谁当年没爱上过个把人渣！”
她跟我说，她很爱她丈夫，但这件事的始末她丈夫一无所知，她不忍心告诉他，她再不会去做任何伤害丈夫的事情了。她希望我把这件事写出来，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我问她：“为什么呢？”她说：“我怕我自己写，会带入太多的情绪。”她不知道，我在打这些字的时候，手指也一直在颤抖，我输入后删除，再输入再删除，花了几个小时才有这看起来貌似平和客观的文字，因为这个故事听起来真的好难过。
下辈子的下辈子，请你做我的女儿
母亲这一辈子特别苦，五岁的时候，外婆就走了，外公在村里做支书，一跑就是一整天，对孩子的关注相对较少，她和当时只有七岁的大舅可以说是大姨一手养大。而当时大姨也才十一二岁，大孩子带小孩子，照顾得怎么样可想而知。
母亲十来岁的时候，外公入赘到现在的外婆家。虽然，他们住的地方离母亲的家并不远，但由于外婆亦有几个孩子需要照顾，而外公平时忙，不怎么着家，几天才去看望他们一次。从此，母亲、大舅和大姨仿佛就真的成了孤儿。据说，那时候母亲的衣服是大姨亲手裁制的，母亲穿的鞋是大姨纳的千层底儿，十几岁的大姨，充当了外婆的角色。
那时候，大家都挑水喝。大姨身子骨弱，挑不动。外公经常半夜里开完会去给他们挑水，隔几天送点米和柴过去，不至于把孩子给饿着。提起这个，母亲还是很感激的，她跟我们说，外公有他的难处，毕竟一个男人，三十多岁丧妻，不娶怎么也说不过去。不管怎么说，那些年，特别是大家都挨饿的年代，起码她和舅舅以及大姨，并没有饿着，这已经足够让她心怀感激了。
没有娘的孩子，总是会受各种明里暗里的欺负，即使她爹是村支书。母亲从小性子比较野，像男孩子，谁欺负她，她就冲上去跟人打，大舅会帮忙。而如果有人欺负大舅的话，母亲也会直接上前帮忙。母亲笑着说，有人敢欺负我，你大舅把他往死里打，有人欺负你大舅，我拼着浑身是血也要打赢。久了，他们人数少时都不敢再挑衅我们，除非人多。
母亲和大舅，在外面跟人打架回家从来不告诉大姨，更不会告诉外公。打完架，自己去河里洗洗干净相互检查不会出破绽才一起回家。有时候受伤太严重，被大姨和外公发现，大姨会悄悄地抹眼泪，而外公则会拉着孩子去找领头的家长。然而，这并不能杜绝被欺负。孩子有孩子们的世界，他们的世界有自己的规则，大人的干预会影响一部分规则，然而最终还是由孩子们自己说了算。
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下，三个相依为命的孩子都过得非常苦。大姨十六岁就嫁了人，嫁在比较远的地方，那时候母亲才十来岁，而大舅不过也才十二岁。又过了两年，母亲小学毕业的时候，大舅去参了军。从此，母亲一个人过了很多年。据母亲讲，好像从十二岁一直到二十岁嫁人，一直都是一个人过。
母亲去寄宿学校念初中，周末回家，一进村子，看见别人家炊烟袅袅，而自己家冷锅冷灶，忍不住痛哭。一个人煮了饭，含着眼泪对付着吃。夜里听着院子里风吹大树的声音，像是亲妈在召唤，会兴奋，也会害怕，会一夜不敢睡觉。
我不知道她那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只知道，过程一定无比艰辛，而那段时间，一定是度日如年。
母亲二十岁的时候嫁给父亲，从此一心扑在家里。此后无论发生任何事情，她都非常用力地维护好这个家。为什么说是用力呢？她将自己所有的爱都给予家人，几乎丢掉了自己。她像个陀螺一样，每日家里家外操劳着；她用自己并不强大的肩膀，保护着家里的每一个人。有几年，父亲生意失败，家里特别穷，父亲整个人变得颓废，母亲去工地上挑沙、抬水泥，赚一点点辛苦钱，用来养家。
我曾经问过母亲，如果童年生活幸福，还会这么早结婚吗？对于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我。有几年，他们的感情出了问题，而我那时候已经逐渐成熟，站在母亲的角度考虑，我认为离婚并不是一件坏事。然而母亲却用善良和勤劳维持一个完整的家，跟父亲过完了一辈子。我想，这可能也跟她对家的渴望过于强烈有关吧。
很小的时候看书，书上说，女人没事的时候看起来会很柔弱，遇到事情的时候，却比任何人都坚强。从母亲身上我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她正是用自己的坚强为这个家庭撑起了一把大伞，让我们躲在里面，好安然度日。
父亲于2012年春天因病去世，去世前瘫痪在床长达五年。这五年里，母亲夜以继日地守护在身边。父亲的咀嚼功能退化，母亲便单独给他做好绵软的饭，一口口喂给他吃。五年时间，一千八百多个日子，一日三餐，餐餐如此。父亲躺在床上不能起身，母亲帮他穿衣服、剃头发、剪指甲、洗澡、翻身、按摩、晒被子。五年来，父亲的卧室没有任何异味，床褥始终是干净的，他本人亦没有生过一点褥疮。母亲的行为，知道的人都看在眼里，提起她，没有一个人不竖大拇指的。父亲走的时候，邻居和亲戚们这样劝慰母亲：“你这几年，也实在太不容易，你这样的女人，将来是要进天堂的，你不要太伤心，他走了你才能解脱，就当为自己好好活几年。”几句话引得母亲又是泪水涟涟。
照顾病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常年与一个被疾病和疼痛折磨的病人在一起，没有一定的心理素质根本做不到。家庭的变故没有压垮母亲，她还是那么乐观，唯有每天照顾父亲，才把她一天天熬老。她眼睁睁地看着亲爱的人躺在床上，动都动不了，焦急和无奈可想而知。五年时间，母亲熬出了满头白发，熬了一脸的“橘子皮”，熬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太太。
父亲走之后，我们不放心她一个人待在家里，便把她接到了上海，与我们同住。煮饭洗衣拖地，母亲把所有的家务活全包了，我每天下班立刻就能吃到热乎饭的日子幸福极了。
她刚到上海没几个月，我便怀孕了。本想着她能过几天轻松日子，哪知她又要开始照顾孕妇。孕期我坚持上班，比较辛苦，工作压力也大。再加上孕期的各种不适，在荷尔蒙的作用下，我的脾气变得极为暴躁，经常三两句不和便跟她吵起来。她本着不跟孕妇一般见识的原则不搭理我，只一个人默默流泪。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给未出生的宝贝织了十几件毛衣，六七条毛裤，几双毛袜子和小鞋子。
她织的毛衣漂亮极了，宝贝穿出去，赢得一路的赞叹声。
宝贝出生之后，她就更忙了，特别是等我休完产假上班之后，白天她一个人在家照顾宝宝，还要给我们煮饭。我担心她一个人吃不消，建议请一个钟点工，每天给家里煮一顿饭，做些家务，好分担她的工作。她怎么都不肯答应，还找借口说，不习惯家里有另外一个人。
就这样，她一个人忙里忙外，又要照顾小孩，还得做所有的家务。我跟她交代，让她不要做晚饭，等我下班回来做，她不肯答应：“你白天上班那么辛苦，还要操心回来煮饭，休息的时间就不够了，更何况你还经常加班。有时候晚上十来点都没下班，我们总不能等你回来做了再吃吧！”
她心疼我，我知道，这是做母亲的心。
有时候，我会买些她爱吃的东西拿回来，她通常是不吃的。她固执地认为，她喜欢吃的东西我们一定也喜欢，那么，好吃的东西应该让给孩子吃。有时候，我们也不吃，她放一两天看实在没人吃，便自己吃了。平时吃饭也是这样，她认为的好菜一定得我们吃够了她才肯吃，哪天如果看着饭不够，她一定是最后一个吃饭的。她总能找到各种借口最后一个吃，她害怕她吃了我们就不够了。
无论跟她说多少遍，我们赚的钱足够过不错的生活，我们不必在吃的方面苦了自己，她始终就只有一句话：好过的时候要想着苦日子，别一顿就把好的全吃了，以后穷的时候吃不上。我知道，她是那几年的苦日子过怕了。
无论跟她解释多少遍，饭少的时候，一人少吃一口，起码都能吃个八分饱，也好过所有的人都吃撑，单单一个人饿着。她仍不肯，她宁可自己吃少一点儿，也要让我们吃饱，不然她会难过。经历过饥荒的人，有这样的心思完全可以理解，虽然我们并不赞同。
我一直认为，书里那些歌颂母亲的词汇，几乎都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她一直不停地用行动感动着我们。作为一个80后，虽已为人母，同样站在母亲的角度想，我自认为做不到她那样，我始终无法丢掉自我。
我知道这辈子，欠她的是还不上了，唯一希望的是，下辈子的下辈子，她能做我的女儿，让我像她今生爱我一样爱她。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周末上午，我通常会抱着孩子在小区的小花园里晒太阳。天气越来越冷，那个能晒到一上午太阳的地方，被一群老人占据啦！
我抱着孩子在有健身器材的地方玩，这里人少，相对比较空旷。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奶奶走到我面前，逗孩子玩。我生性不喜欢与陌生人打交道，便笑笑准备抱孩子走，老奶奶叫住我，跟我拉起了家常。
许是很久没有说话的缘故，她拉拉杂杂地说了很多，大多是介绍她自己的。原来，她已经八十多岁了，曾经是大学老师。她老伴也是大学老师，十多年前已经过世了。她有一儿一女，儿子在澳大利亚，女儿在美国，移民很多年了。他们在国外早已成家立业，孩子也不小了。他们在外面扎了根，有自己的生活，这些年很少回来。
老奶奶和保姆一起生活，同时，因为老奶奶的弟弟也住在这个小区里，所以偶尔，弟弟的儿女会过来看望一下她，问问她有什么需求。
这基本上就是一个留守老人了。我不忍心问她为什么没有跟儿女一起到国外，想必他们有他们的难处，也或许存在生活习惯的问题。我也没有问她会不会想念儿女，这样的问题太过于残忍。我只好微笑着沉默，只听她讲。
她讲了一会儿，可能自认为跟我熟悉了，要求抱一抱孩子。在上海，很少有母亲把自己的孩子给陌生人抱，偷抢孩子的人太多了，大家的警惕心都很足。老奶奶那么老，不至于抱了我的孩子跑，这点不必担心。我只担心她抱不稳，一不小心摔了。我拒绝她：“孩子二十多斤呢，很重的，您还是别抱了。”她连忙摆手：“没事，没事，我抱得住。”我又找理由：“这孩子认生，不喜欢陌生人抱。”她把手伸向孩子，嘴里哄着：“给奶奶抱一下，奶奶的孙子小时候也跟你一样可爱。”没想到孩子居然一点儿都不认生，把手伸了过去。她抱着孩子，笑得合不拢嘴，连连说：“养得好，养得真好。”
她抱了不到一分钟，围上来一群老人，七嘴八舌逗孩子。我连忙把孩子接过来，找了个借口：“我们要去超市买牛奶呢！”便逃离了老人们的包围圈。
后来很多次，抱着孩子经过他们的时候，他们都很期待地看着我，老奶奶甚至还跟我打过几次招呼，而我却没有停下来让他们抱孩子或者逗孩子玩。他们大都是独居或跟保姆一起居住的老人，太过于寂寞，才希望我能停留下来，让孩子跟他们一起玩。而我，尽管知道他们寂寞，却只能抱着孩子远离。
去年住在另外一个小区。一楼住了一个六十多岁的阿姨，她把靠马路的墙打通做门面租出去，自己住了靠里的一小间。她每天出门捡各种垃圾，堆在楼道里。那段时间，我恰逢怀孕，反应很大。每次经过一楼，只能捏住鼻子，快速通过，不然很容易吐出来。整栋楼的住户都对她很不满，物业接到投诉太多次，到她家里要求整改，她当着物业的面，把东西收拾好，放在房间，第二天又堆在楼道里。有一家住户甚至为此报了警，警察来看过之后规劝了几句，也不了了之了。
家里经常收快递，有些纸盒和包装袋之类的东西，每次妈妈都直接拿给她。有一次盒子比较多，妈妈让我跟她一起去送给那个阿姨。我不愿意去，说：“她又不是没有钱，每天捡那么多垃圾堆楼道里，弄得整栋楼都是难闻的气味，还引来老鼠和蟑螂，我实在不喜欢她。”
妈妈告诉我，她丈夫死得早，把唯一的女儿拉扯大，女儿却远嫁外地，几年都不回家一次。她在上海有一个亲戚，却想占有她的房子，早已经不来往了。这么多年她都一个人过，精神上早就有了问题。
听了这些话，我也不好说什么。虽然她的经历不能成为把垃圾堆在楼道的理由，但考虑到不过是一个精神受了严重打击、有些失常的可怜人，我也只能沉默着不说话。实在忍受不了大不了就搬家，却不能因此对她有过多苛责。
去菜场的方向，有个下雪天都在路口卖针头线脑的老人，我不知道她的故事，我只知道她也是一个人。
去年春天，我父亲过世了，母亲来到上海，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休产假期间，母亲跟我一起回到老家，孩子生了之后我住婆婆家。有时候晚上十来点跟母亲打电话，她却在麻将馆里打麻将。我让她回家休息，她告诉我，回家也是一个人，除了睡觉和看电视，也没什么事情做。
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几乎每天都只吃两顿饭，每顿都吃青菜煮面条。让她做点好吃的，也不愿意。她是那种愿意为家人做很多菜，自己一个人却可以将就的人。
休完产假，她再次跟我来到上海，我们生活在一起，她的日子过得要健康得多。我可以想象，如果有一天，要她一个人生活在老家，会是什么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