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良辰将尽。元豪再次见到许蔚已是几天后的一个黄昏。
“知道你被抓起来了,”许蔚告诉他,“我又无法来看你,天知道我心里多难受!”
“我不怪你!”元豪说。此刻他听见远处有几只老鸹在叫唤。
“但愿你能吸取教训,”许蔚说,“你不能老是让我担惊受怕!”
“‘上调’有消息吗?”元豪问。
“暂时还没有。”
“罗红槐愿意帮你吗?”
“也许愿意。”
“如果他真愿意帮你,那一定另有图谋!”元豪肯定地说。
“你确实很聪明,”许蔚由衷地说,“他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帮我……”
“罗红槐想干什么?”元豪问许蔚。
“你知道你们分场主任是罗书记的亲弟弟吗?”许蔚反过来问他。
“当然知道,”元豪说,“不就是那个罗红标吗!”
“对,”许蔚从容地说,“罗红标媳妇前几年生孩子时死了,如今独自一人带着个女儿,罗书记就是想让我嫁给他弟弟……”
“你答应没有?”元豪急问。
“我既没答应,也没有拒绝。”
“这是为什么?”元豪不解道。
“我不想嫁给那个鳏夫,为什么要答应他!”许蔚冷笑道,“但是如果不答应,罗红槐又怎么肯让我回上海?”
“你打算怎么办?”元豪问。
“一个字,就是‘拖’!”许蔚胸有成竹地说,“我告诉罗书记,除非能够让我回上海,否则我是不会考虑的!”
“此事有点悬!”元豪不无担心地说。
“罗书记说他弟弟的组织关系都在上海,只要我答应嫁给他弟弟,他会想办法把我们两个人都调回上海的。”
“作为党委副书记,相信他有这个能量!”
“所以我只能和他们虚与委蛇……”许蔚显得十分镇静。
“罗红槐他答应吗?”
“罗书记答应了,但他想让他兄弟跟我一起回上海……”
“罗红标跟你去上海干什么?”
“想让他见见我父母,把婚事敲定下来呀!”
“你答应了吗?”元豪急问。
“我不得不答应,”许蔚狡黠地笑了笑说,“你放心,只要调令到手,办理完户口迁徙手续,我会干净彻底地把他甩了!”
“这似乎不太厚道!”元豪说出自己想法。
“这没有什么不道德!”许蔚说,“你知道我家庭出身不好,倘若不是这样做,等到全农场的知青都‘上调’了,也未必轮得到我。你说我有选择吗?我根本没有选择!”
“我不想任人摆布,只能不择手段!”许蔚告诉元豪,“所以我一直希望你能够有所作为,就是想彻底改变我们的命运……”
元豪注意到——说这些话时,许蔚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元豪被深深震撼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很窝囊!
这能怪许蔚吗?当然不能怪她!一个因出身不好受尽欺辱的女孩,想早点返还家乡上海有什么错?这能谴责许蔚吗?当然不能谴责她!元豪唯一能够谴责的就是他自己,谁让自己这么无能!
许蔚继续说道:“你练拳击我不反对,但是练了有什么用?中国根本没有这项运动,你是在白白浪费自己的青春!”
“说真的,”元豪告诉许蔚,“我练拳击纯粹是因为爱好,你知道我第一次读了杰克·伦敦的小说后就喜欢上这项运动……”
“这只能说明你还不成熟,甚至可以说相当幼稚!”许蔚一针见血道。
“人总可以有自己的爱好吧?”元豪可怜巴巴地为自己辩护。
“男人应当努力奋斗,”许蔚说,“但不能追求不切实际的目标!”
“我发觉你变了!”元豪有些恼羞成怒。
“我怎么变了?”许蔚瞪了元豪一眼问。
“我发现你变得庸俗了,变得有点像市侩!”元豪说。
“我发觉你也变了,或许你根本没变,是我看错了人!”许蔚尖刻地说,“你看上去魁梧剽悍,然而这仅仅是表相,我发现实际上你的内心非常脆弱!说穿了——你就是那种贪图安逸、不思进取的男人!”
“你的问题一方面是过于现实,另一方面又是很不现实,”元豪也不甘示弱,“你心里老是想着出人头地,你以为这是唾手可及的吗?”
“但是可以争取呀!”
“如果争取不到呢!”
“不争取你怎么知道不能成功呢?”许蔚的口气强硬起来。
“出人头地就这么重要吗?”元豪愤愤地说,“苔丝只是个农村的挤奶女工,珍妮不过是旅馆里的清洁工人,要文化没文化,要地位没地位,可她们照样爱得那样纯洁、那样高尚、那样轰轰烈烈!而你开口‘爱情’,闭口‘爱情’,说起来头头是道,你真是那样看重‘爱情’吗?”
“我知道你是好人,”许蔚叹口气说,“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听不进意见,缺少男人应有的事业心……”
元豪越说越激动:“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应该‘有理想有追求’、‘有作为有前途’,实际上不就是名利和地位吗?我想只要位高权重,哪怕是倒行逆施的暴君、杀人如麻的将军或者卖友求荣的政客,你统统都愿意接受,这就是你所谓的伟大的‘爱情’!”
“你难道不喜欢名利和地位吗?”许蔚反问元豪。
“什么狗屁名利地位!”元豪固执地说,“我宁愿爱苔丝或者珍妮姑娘,也不会去喜欢叶卡捷琳娜女皇……”
“你根本不了解我,”许蔚口气软了下来,“其实我的想法和你基本上是一致的……”
“不,不,”元豪怒道,“我知道只要有权有势,在你眼里都是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
“男人应该有雄心壮志,”许蔚问,“我希望你做强者有什么错?”
“为什么一定要成为强者,”元豪反问,“做个普通平民百姓不行吗?”
“我们如同生活在丛林里,所以必须遵循‘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许蔚警告元豪,“不然的话,作为男人,你非但保护不了我,就连自己都成了人家砧板上的鱼肉,任由别人宰割……”
“我的想法与你不同,”元豪说,“我认为人确实应该有所追求,但不能过于功利,只要两个人能够真心相爱、健健康康、开开心心、每天都像初恋那样,这就是真正的美满和幸福!”
现在轮到许蔚沉默不语了。她低下头来,泪珠又像珍珠那样一颗颗往下掉。看见许蔚潸然泪下,元豪的心一下子又收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