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阳狂垢污（12），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傥见之与（13）！
【注释】
（1）方山子：苏轼的密友，叫陈慥，字季常。
（2）光、黄间隐人：光，光州，在今河南省潢川县。黄，黄州，在今湖北省黄冈县。隐人，隐居山林的人，即隐士。
（3）折节：改变平日的志向和行为。
（4）“晚乃”句：晚，晚年。避，同“遁”，隐去，这里是隐居的意思。岐亭，镇名，在湖北省麻城县西南。
（5）庵居蔬食：住草屋，吃素食，形容方山子隐居生活的简朴，庵，小草屋。
（6）矍然：吃惊而注视的样子。
（7）环堵萧然：屋子里空荡荡的。语见陶渊明《五柳先生传》：“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环堵，周围环着三堵墙壁，形容居室的隘陋。萧然，清静冷落。
（8）耸然：吃惊的样子。
（9）岐下：在今陕西凤翔县。
（10）勋阀：功绩。
（11）等：等同，相类似。
（12）阳狂：假装疯癫。亦作“佯狂”。
（13）傥：也许。
书孟德传后
子由书孟德事见寄（1），余既闻而异之，以为虎畏不惧己者（2），其理似可信。然世未有见虎而不惧者，则斯言之有无（3），终无所试之。然曩余闻忠、万、云安多虎（4）。有妇人昼日置二小儿沙上而浣衣于水者，虎自山上驰来，妇人仓皇沉水避之，二小儿戏沙上自若。虎熟视久之，至以首抵触，庶几其一惧，而儿痴，竟不知怪，虎亦卒去。
意虎之食人，必先被之以威，而不惧之人，威无所从施欤？有言虎不食醉人，必坐守之，以俟其醒。非俟其醒，俟其惧也。有人夜自外归，见有物蹲其门，以为猪狗类也，以杖击之，即逸去，至山下月明处，则虎也。是人非有以胜虎，而气已盖之矣。使人之不惧，皆如婴儿、醉人与其未及知之时，则虎畏之，无足怪者。故书其末，以信子由之说。
【注释】
（1）子由：苏辙，字子由，苏轼之弟。见：放在动词前，表示对自己怎么样。
（2）己：指老虎。
（3）斯言：指“虎畏不惧己者”这一说法。
（4）曩：以往、过去。
书上元夜游
己卯上元（1），余在儋州（2）。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揉（3），屠沽纷然（4），归舍已三鼓矣（5）。舍中掩关熟睡（6），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过问先生何笑（7），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
【注释】
（1）己卯上元：宋哲宗元符二年（1099）上元，阴历正月十五日为上元节，十五夜称上元夜，也称元宵。
（2）儋州：绍圣四年（1097）七月，苏轼被贬到此地，现在海南岛西部地区。
（3）民夷杂揉：汉族和当地少数民族混杂在一起。夷：我国古代称东方的民族，也泛指周边的民族，这里指当地的少数民族。
（4）屠沽：屠户和卖酒者，这里泛指市井中人。纷然：非常多的样子。
（5）三鼓：三更。旧时一夜分为五更，每更大约两小时。古代夜间击鼓报更，故以鼓为更的代称。
（6）关：门栓。
（7）过：即苏过，字叔党，苏轼幼子，随苏轼过海并侍奉其父。
亡妻王氏墓志铭
治平二年五月丁亥，赵郡苏轼之妻王氏，卒于京师。六月甲午，殡于京城之西。其明年六月壬午，葬于眉之东北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轼铭其墓曰：
君讳弗，眉之青神人。乡贡进士方之女。生十有六年，而归于轼。有子迈。君之未嫁，事父母，既嫁，事吾先君、先夫人，皆以谨肃闻。其始，未尝自言其知书也。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后轼有所忘，君辄能记之。问其他书，则皆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静也。从轼官于凤翔（1），轼有所为于外，君未尝不问知其详。曰：“子去亲远，不可以不慎。”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轼者相语也。轼与客言于外，君立屏间听之，退必反覆其言曰：“某人也，言辄持两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与是人言。”有来求与轼亲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与人锐，其去人必速。”（2）已而果然。将死之岁，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其死也，盖年二十有七而已。始死，先君命轼曰：“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诸其姑（3）之侧。”未期年而先君殁，轼谨以遗令葬之。铭曰：
君得从先夫人于九原（4），余不能。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君虽殁，其有与为妇何伤乎。呜呼哀哉。
【注释】
（1）从轼官于凤翔：跟随我苏轼到凤翔任官。苏轼曾任凤翔签书判官。
（2）其与人锐，其去人必速：意为与人相交太快，离去也必然很快。
（3）姑：婆婆，指苏轼之母。
（4）九原：地名。晋卿大夫之墓地在九原，后泛指墓地。这里指九泉、黄泉。
祭欧阳文忠公文
呜呼哀哉！公之生于世，六十有六年。民有父母，国有蓍龟（1）；斯文有传（2），学者有师；君子有所恃而不恐，小人有所畏而不为。譬如大川乔岳（3），不见其运动，而功利之及于物者，盖不可以数计而周知。今之没也，赤子无所仰芘（4）；朝廷无所稽疑（5）；斯文化为异端，而学者至于用夷（6）；君子以为无为为善，而小人沛然自以为得时。譬如深渊大泽（7），龙亡而虎逝，则变怪杂出，舞鲜而号狐狸（8）。
昔其未用也，天下以为病（9）；而其既用也，则又以为迟；及其释位而去也（10），莫不冀其复用；至于请老而归也（11），莫不惆怅失望，而犹庶几于万一者，幸公之未衰。孰谓公无复有意于斯世也，奄一去而莫予追（12）！岂厌世混浊，洁身而逝乎？将民之无禄，而天莫之遗？
昔我先君怀宝遁世（13），非公则莫能致（14）；而不肖无状（15），因缘出入（16），受教于门下者，十有六年于兹。闻公之丧，义当匍匐往吊，而怀禄不去，愧古人以忸怩（17）。缄词千里（18），以寓一哀而已矣。盖上以为天下恸，而下以哭其私。呜呼哀哉！尚享！
【注释】
（1）蓍龟：蓍草和龟甲。古时用以占卜决疑。本文用以赞欧阳修是国家决疑，决策之才。
（2）斯文：文人或儒者，本文指儒道与文章。
（3）乔岳：高山。
（4）芘：通“庇”，荫蔽。
（5）稽疑：决疑。稽：考核。
（6）夷：本指异族。这里指异族文化，特指佛教。
（7）沛：充盛。
（8）觼：同“鳅”，即泥鳅。觼，同“鳝”，黄鳝。
（9）病：这里是弊害、错误的意思。
（10）释位而去：治平四年（1067）罢参知政事，出知亳州。
（11）请老而归：欧阳修于熙宁四年（1071）退居颍上，时年六十五岁。
（12）奄：奄忽，急遽的样子，这里指死亡。
（13）怀宝遁世：指先父苏洵满腹经纶却避世不用。
（14）致：引而至。
（15）不肖无状：自谦语，说自己不贤、没出息。
（16）因缘：机缘。
（17）忸怩：羞惭。
（18）缄词：封寄祭文。
淮阴侯庙碑
应龙（1）之所以为神者，以其善变化而能屈伸也。夏则天飞，效其灵也。冬则泥蟠（2），避其害也。当嬴氏（3）刑惨网密，毒流海内，销锋镝，诛豪俊，将军乃辱身污节，避世用晦。志在鹊起豹变（4），食全楚之租，故受馈于漂母。抱王霸之略，蓄英雄之壮图，志轻六合，气盖万夫，故忍耻跨下（5）。洎乎山鬼反璧，天亡秦族。遇知己之英主，陈不世之奇策。崛起蜀汉，席卷关辅。战必胜，攻必克，扫强楚，灭暴秦。平齐七十城，破赵二十万。乞食受辱，恶足累大丈夫之功名哉！然使水行未殒，火流犹潜。将军则与草木同朽，麋鹿俱死。安能持太阿之柄（6），云飞龙骧，起徒步而取侯王？噫，自古英伟之士，不遇机会，委身草泽，名堙灭而无称者，可胜道哉！乃碑而铭之。铭曰：
书轨新邦（7），英雄旧里。海雾朝翻，山烟暮起。宅临旧楚，庙枕清淮。枯松折柏，废井荒台。我停单车，思人望古。淮阴少年，有目无睹。不知将军，用之如虎。
【注释】
（1）应龙：相传天有九龙，其中的应龙带翼。
（2）泥蟠：盘于泥中。
（3）嬴氏：指秦始皇嬴政。
（4）鹊起豹变：鹊起，比喻人乘时崛起。豹变，比喻人的显著变化。
（5）忍耻跨下：有一次，韩信被一群淮阴少年团团围住，强迫他从跨下爬了过去。
（6）太阿之柄：宝剑之柄。太阿，古宝剑名。
（7）书轨新邦：大意为学业兴盛，法度健全的新邦国。书，文字，轨，规范，法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