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村庄
草原上的村庄里树木很少,太阳刚升上地平线,整个村子就全沐浴在阳光里了。街道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是在一座平房,即商人库马莱家的门口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下,坐着一个剃着光头的乞丐。旁边一棵杨树上则拴着一匹备着鞍鞯的马。
一群鸽子落在地上,一边刨一边啄着土里的谷粒。鸽子也都被晒得打蔫:在地上啄几下就无精打采地玩半天;想起来又啄几下,就张着嘴打着呼噜,天可真热。
一个体格魁梧的骑手从小平房里走出来。他戴着一顶羊皮高帽,腰里紧扎着皮带,皮带上插着一把短剑,一只手提着一只皮囊。而高个背驼,长着鹰钩鼻子的商人库马莱则紧跟在骑手后面。
乞丐立刻站起身来。他两眼直勾勾盯紧了那只皮囊里装着的烟叶。他用右手轻轻地在额头和前胸碰了一下,左手伸出去乞讨。
“老爷,给我点烟叶吧,要饭的萨拉马特很想抽一袋烟。上帝保佑你好心人吉祥如意。”
健壮的骑手锁紧了双眉,向佝偻着身子的叫花子瞥了一眼,大步走过他身旁。那匹马一见到主人,就低声打了一个响鼻。骑手把皮囊拴在马鞍上。乞丐紧跟过来。
“虽然萨拉马特已经快饿晕了,但烟叶的香味让他把面包都忘记了。萨拉马特只要吸上一袋烟哪,就像干渴的人喝了一杯美酒。哈桑是英雄豪迈的骑士……”哈桑把一叠厚厚的烟叶抽出皮囊,从肩膀上扔到身后。乞丐急忙用双手接住了。而库马莱始终没有出声,只是看着两人便耸了耸肩膀。
“英勇的骑手,萨拉马特吃得比你饱。你一直这么慷慨大方,其实是不太妥当的,这样会养肥所有的懦夫和懒汉。”
哈桑并没理他。他双足一使力,轻巧敏捷地跃上了马鞍,根本没碰一下马蹬子。
他这一跳把地上的鸽群吓得四下飞散。刹时间,湛蓝的天空中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闪动着无数银灰的、雪白的、褐色的翅膀。突然,空中呼啸声起,一道黑色的闪电冲入了鸽群。鸽子都向两旁躲避,飞到了杨树后面。
哈桑抬头观望,万里无云,阳光耀眼的晴空中,一只大隼从杨树梢上一冲而起,一路撒下散落的羽毛。它捉住一只鸽子飞走了。
哈桑高声喊道:“大隼!你们看哪,它这么快冲下来,竟然没碰到地面就把猎物叼走了。”
库马莱平淡地说:“就是啊,眨眼就不见了。旷野逐风,一路无踪啊!”
哈桑大喝一声:“我一定要捉到它!”他猛地一提缰绳,骏马立刻四蹄腾空沿街飞奔而去。一路扬起滚滚的尘土。
乞丐起身向商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说:“年轻人性子急,气血盛。大隼可是珍贵的飞禽哪。我也希望得到它。”
库马莱回院里去了。他一会儿就上到了高高的平屋顶上。向远方一望无际的草原和疾驰而去的哈桑远眺着。
哈桑停下了,大隼果然一路无踪了。虽然它还抓着一只鸽子,但骏马仍然没有追上它。他在马上转过身来,突然发现了平房屋顶上的黑点。手不由地摸了摸剑柄。忐忑不安地寻思:“他在监视我?”
但哈桑随即就放声长笑:“那我们就走着瞧吧!”
迷恋猎鹰
从此哈桑就像走火入魔一样,天天只想着寻找大隼。天一亮他就骑马出村,狂奔着在草原上四处寻找,直至傍晚才回来。他确信那只强悍的大隼会再次出现。但是连找了好几天都没发现。
这种情况很正常:就像迷恋钓鱼的人突然看到水面浮现一条珍奇的鱼儿,但一闪就不见了,潜入清澈的深水中。这条小鱼随流而下,可能已经游到别处去了,但那入了魔的钓者还对那道银色幻影念念不忘。他不停地转换垂钓的地点,耐心地等啊等啊,希望那条让魂牵梦萦的鱼儿上钩。
这一带没有人像他那样精通饲养打猎用的猛禽。即使遥远的塔夫里兹的猎人,也常常到这里专门来拜访他。猎人们为了买到了只训练有素的大隼,往往不惜用一匹骏马来交换,甚至还要另外补一些钱。
哈桑本身也是一个好猎手,他并不想靠出卖猎鹰来发财。他珍爱的鸟,就算出再高的价钱他也不会卖。一旦他寻到一只更优秀的鸟,另外那些可能随便出个价钱就会卖掉。现在也是这样。
哈桑发现了这只大隼之后,就把自己驯熟的两只雀鹰低价卖给了库马莱。库马莱一转手就赚了一大笔。因为如果留下它们,哈桑就得分出精力来照顾它们,那他就不能一整天都在草原上寻找大隼了。猎人都知道大隼比雀鹰更珍贵,甚至力大无比的金雕也比不过它。
雀鹰这种猛禽生性残暴,遇到它的食物都一律叼走。它们更像卑鄙的杀手或小偷,总是躲在暗处等待时机,然后从背后偷袭猎物。而且就算它已经吃饱了,小鸟也喂完了,却依然要到灌木丛中去捕杀小鸟,或欺凌那些一见到它就战战兢兢的小兽。
金雕则不同,如果它眼前有现成的食物,比如死的动物,它就不再去残害其他动物。
而傲然不群的大隼更不一样,它永远都不放弃自己的原则。它一直是猎食奔跑或飞行中的动物,根本不会看一眼那些休息或藏匿的小鸟。小鸟一旦发现大隼,只要躲进树丛,紧贴地面或扎进水中,就会平安无事。大隼出击从不落空,一旦它吃饱后,决不会伤害其他动物,就算近在咫尺。它即使饥饿难忍,也从不吃动物的尸体。
身型硕大的大隼可以为猎人捉到各类时禽:从灵巧机敏的小鹌鹑到身大力沉的野鹅。
但哈桑想找到大隼,并不想带着它去狩猎。他是一位猎鹰的迷恋者,当然有着不同于一般猎人的想法。他现在正骑马在草原上徘徊,心中思念着他的珍爱之物……他沉浸在美妙的遐想之中:
一条宽阔的河岸上,他骑着骏马缓缓而行。左手上戴着厚实的防护皮套,头上蒙着长球形穗缨小头罩的大隼傲然屹立在他的左臂上。
哈桑一抬头,就看见几只高大的灰色鸟就在远处的河面上。它们静静地立在一尺多深的水中,脖子优雅地弯曲着。它们不时地会迅速伸出长长的嘴巴,一条鱼儿就叼在口中。
还没等哈桑走到近前,视觉敏锐的大鸟就拍打着宽大柔软的翅膀腾身升上天空。
这种苍鹭身体要比大隼宽大健壮。尖尖的喙如同锐利的梭标,而长脖子恰似紧握梭标的一只强壮的手臂。它们能在空中灵活自如地用梭标直刺进攻的雀鹰。
而只有大隼,才能凭借它的机警灵敏,躲开苍鹭那忽前忽后、四面八方任意挥洒的手臂的反击。
苍鹭已经飞上天空。哈桑把头罩从大隼头上摘下来,然后高高地举起左臂。大隼凝神一看,就一跃而起,似离弦之箭疾飞而去。
大隼已经瞄上了一只苍鹭,向它直冲过去。先是自下而上追逐,把苍鹭吓得展翅升高。大隼又突然飞到它背后发动闪电般地迅猛的攻击。
那只苍鹭从空中跌落下来。哈桑鞭打骏马疾驰过去。来到跟前,飞身下马,伸手捉住了这只珍贵的飞禽。乖巧的大隼飞回主人身上,哈桑奖励它一块鲜肉。随后又给它带上了球形小罩,又让它什么也看不到了。哈桑拔下苍鹭尾羽上的两根华美的翎毛作为纪念,再给它戴上一只镌刻着自己名字的铁环,然后把苍鹭放飞了。
以后这只苍鹭飞到哪里,那里的人们就知道了哈桑的美名。因为无论哪里,都会有一些带着大隼捕捉苍鹭的猎手。
……
哈桑停止了美妙的遐想,聚精会神向四方眺望。他稳稳地坐在马鞍上,四周仍然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他既没有站在河岸上,也没有手托蒙着球形小罩的大隼。接连过了7天,哈桑一次都有发现大隼的踪影。哈桑不停地说服自己,相信大隼并没有离开这一带。它的巢就筑在这片草原的某个角落。现在正是禽类筑巢的季节,或许它还在养育小雏呢!
但另一个声音立刻强烈反驳:说不定那是一只单身的大隼呢?也可能是偶然路过这里?这一带很少有大隼筑巢安家。
草原的天空
在广袤的草原辽阔晴朗的高空中,有个隐约可见的小黑点出现在一抹彩云的末梢。哈桑凝目注视着它,心想:“它正看着我。”
哈桑每早策马出村的时候,都会向高空的那个黑点凝视一会。
他早已经习惯了。今天也是如此,他一回身就把小黑点抛到脑后了,扬鞭催马疾驰在草原上,他在耐心期待着大隼出现在某个地方。
太阳早就把草原晒蔫了,草原显得更加毫无生气。干枯的苦艾,稀稀拉拉地散落在黄沙飞扬的大地上。灌木也因为枯瘦而只剩下一些多刺的细枝。
长着巨型翅膀的凶猛飞禽在草原上划分着各自为战的领空范围。红隼飞在低空中,就像孩子们牵着长线那端的风筝一样定在空中。再往上面就是苍鹰的领域,它们舒展开剪刀一样的尾羽自由翱翔。而最上面则是兀鹫的航线。
每种猛禽都有自己捕获猎物的方式,它们全都量力而行。各种猛禽也都会在草原上寻觅到丰盛的野味:小自蝗虫,大到野羚羊。
哈桑骑马而行,马蹄不时惊起草丛中长腿的螽斯和蝈蝈,它们“吱吱”叫着,扑闪着红色、黑色的小翅膀忽起忽落;小鸟也“唧唧喳喳”地惊叫着四散飞逃;蜥蜴扭动着灵巧的身躯窜向远处;而一向从容不迫的乌龟,却把头和腿脚缩进硬壳里伏在地面。在草原的远方,荒凉的博兹达格山就像一面墙支撑着天边。
来到一片多刺的沙枣树林边上,哈桑跳下马来,他把马的肚带松开,就让它到树荫下面去啃食青草去了。
哈桑却悄悄地藏进了灌木丛里。太阳还躲在山后面洗脸,云雀已经在天空中放声高歌。在离哈桑只有几步远的地方,一只小野鹟挥着短翅膀欣然起舞。一只正在飞翔的红隼,突然像被无形的绳索一下拉到地面上一般急速落下,啄起一只刚从草丛中跳出来的螽斯立刻又飞向天空。兀鹫似乎看出了灌木丛中隐藏着一个人,盘旋了几圈就飞走了。哈桑发现了一只穿着花斑服的金褐色草原雉鸟——鹧鸪,从沙枣树后面蹦出来,跳到一个土墩上。它摆弄着漂亮的羽毛向四周张望了一下,似乎没有让它感到可疑的地方,于是就亮开嗓门唱起来:“啾卡——唧——特儿!”
这沙哑的歌声仿佛在说:注意危险哦。“唧——唧——特儿,灾难降临!”哈桑认为它是这样叫的。每当草原上的雉鸟大祸临头无力抵抗时,好像都是这样哀鸣的?
突然,空中响起强劲的翅膀扇动声,每一处草丛都掠过一道贪婪的目光。
哈桑就感觉好像突然刮来一阵山风。他一下从深思中惊醒过来!刹时,那像风筝一样的红隼四散飞窜。一只云雀从高空直坠到地面,跌到哈桑眼前。然后急匆匆地用它那短小的翅膀扬起灰色的尘土,撒在自己身上,于是,它就像一小撮尘土一样隐藏到了灰色的地面上。野鹟惊惶失措地钻进了一个老鼠洞里。
只有鹧鸪还没有觉察到什么,沙哑的哀歌依然还在节奏不乱地唱响:“啾啾!啾啾!——祸事临头!——唧——唧——特儿!”
不祥的预言终于应验了。就听“嗖嗖!”声响,像从灌木丛中射出一支利箭,飞速地掠过一道黑影——大隼现身了!愚笨的鹧鸪一下被吓呆了,在慌乱中它用力向上一蹿。仿佛一阵疾风刮过,鹧鸪顿时消失了踪影。几支羽毛飘落到地上,鹧鸪背上已经多了一只强健的大隼。
哈桑差点叫出声来:大隼!大隼已经抓着鹧鸪飞上高空。它使劲扇动着巨大的翅膀,飞上了附近的一座山岗。
哈桑飞快跃上马背,扬鞭飞马。现在最主要的是要盯紧它,看它有什么举动,看它把猎物带到哪里去。看来大隼捉这只鹧鸪是当做早饭。它正在拔掉鹧鸪身体前面的羽毛。
一群老鹰从各处向山岗上聚来。“叽叽嘎嘎”地怪叫着,在大隼的头顶上空上下翻飞。
哈桑不禁勃然大怒:“不要脸的无赖,只配去讨癞蛤蟆吃!你们这些该死的,就只会趁着老母鸡打瞌睡偷小鸡崽吃,只配吃那些腐烂的臭死尸。大隼会让你们知道厉害的。”
大隼真的发火了:它展开有力的翅膀,作势要向这些无赖猛扑过去。这群臭要饭的吓得立刻飞散了,但很快就又飞了回来,继续骚扰大隼。
驯鸟的人打心眼里瞧不起老鹰。与大隼相比,它们就像野狗面对着雄狮一样。怯懦的灵魂和软弱的身体掩藏在肮脏的黑褐色羽毛里,虽然显得很剽悍,但爪子却一和大隼那钢铁一般的利爪较量它就知道谁厉害了。
一只大隼对付这样一群老鹰绰绰有余。但它现在跟哈桑的心情一样,只充满了厌恶之感。它突然舍弃猎物,从山岗一冲而起。
老鹰争先恐后地扑向那只死鹧鸪,挤成一团争抢撕碎了带着羽毛的死尸,又迫不及待地血淋淋地一块块吞下,像一群泼妇一样争夺吵闹着。大隼没有再回来。它向着那遥远的孤岛——辽阔草原上的树林——直飞而去。
当骏马浑身淌汗载着哈桑奔至绿色孤岛时,大隼又已飞回了深山,爪下提着新的猎物。
哈桑计划就等在这里。他对大隼有很深的了解。它们的狩猎领域划分很严格。它现在肯定是去喂雏鸟了。如果这片树林就是它的领地,那它肯定会返回。他再次放开马匹,躲进了灌木丛中。
哈桑一直等了好久。树影逐渐变短了,就像被慢慢地缠到了树根上。不时飞来一只只身披红褐色羽毛的茶隼,躲进了稠密的树枝间。鸟儿也渐渐停止了合唱。讨厌的老鹰也早已经飞走了。兀鹫绕着大圈飞向山后去了。
一切都消失了,什么声音也没有。哈桑感觉世界上就剩下他独自一个人了。他抬头望望天空,喃喃道:“已经中午了。”
大地上热气腾腾,股股热流升入天空。湛蓝的天空中,又浮现出几个隐隐约约的黑点——兀鹰!哈桑猛然想起:它正看着我!但随后他又摇了摇头。
“现在是拼耐性的时候,坚持等下去!”树影又被从树根下扯出来,缓缓地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