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了,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虽然我的身边有心电仪,但这里不是医院,医院的装修我很清楚,白白的一片没什么生气,只有死人和骨灰是纯白的。不过我理解,那是伟大的设计,故意整成这样的,目的是给人留下痛苦的回忆,希望他们能想到医院的时候就自动自觉的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这里很温馨,墙壁是蓝色的,带碎花的墙纸,地上铺着羊毛地毯,吊了天花,房间中央还有一盏水晶吊灯。
没错,我很肯定,这里是家。
我努力整合一下自己脑中的记忆碎片,我记得自己昨天晚上是在纽约过的,哦,对了,照我的情况来说,那还说不准是不是昨天发生的事——下雨了,我在百老汇找了一间酒吧,把自己灌了个烂醉如泥。
喝醉以后呢?哦,对了,我当时很难过,用一大堆理由说服自己是个没用的废物,然后冲到路中央想去撞车,这个时候一个老人把我拉了回来……那个老人看上去没有八十也有九十了吧,头发银白,说话也颤巍巍的,搞不好已经一百多了,只是他保养的不错而已——总之是一个很老的老人。
他陪我坐在路边,听我说着我和她的故事,我告诉他,我今天伤害她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她,但事实是我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了她,不管是在12年前,还是现在。
他很认真的听我说,然后告诉我,他帮不了我,他只不过是一介旅人,但是他非常清楚我内心的痛苦,希望我能振作起来,要活下去,总有一天,我和她会在一起的。
后来的事我实在不记得了。
我起来,脚接触到地面,房间里面的灯便尽数亮起来,那盏水晶吊灯更是不停的变幻着颜色,非常好看。
我觉得好奇,于是又把脚抬起来,灯又渐渐的黯淡了下去,把脚放下去,灯又亮了。
就这样来回试了好几回,很好玩,人类的科技一直在进步,也越来越人性化。
我感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把我脑子的毛病给治好……
我突然乐观了一下,或许已经治好也说不定呢!
“喀嚓”一声,门被打了开来,一个脸上敷了一层面膜的女人走了进来,看到我坐在床上,大喜,说:“我还以为中央控制电脑又有毛病了,灯又亮又灭的,原来是哥醒了!”
哥?她叫我哥?
哦,我只有一个弟弟,如果他没有去做变性手术的话那么这个人就是我弟媳了。
我点了点头,这时我注意到她的手上抱着一个婴儿,说起来,我上次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有两个小淘气了,肚子里面还怀着一个,那么这个婴儿就是当时她肚子里的那个咯?这个婴儿看上去也最多只有两三岁的样子,也就是说我这一次顶多也就睡他个两三年时间了?
Solucky!
“对了,这个小宝宝,叫什么来着……豆浆?”我指着那小婴儿说。
弟媳还没开口,外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谁叫我?”
接着进来一个女孩,大约16、7岁模样,婷婷玉立的,非常漂亮。
“你是……”我指着她说。
“我是张豆豆,就是豆浆。”她有些调皮的眨眨眼,说:“大伯你是第一次见我,我可是天天都见你的呢。”
“那这个小宝宝呢?”
“他是馒头的女儿,也就是我外孙女啦。”弟媳说:“她的爸爸是日本人,给她取名叫做由窕子,我们给她取了个很好听的小名……”
“油条。”我已经猜到了,真是无语,看来我弟一家人对茶楼的点心确实有爱。
“是啊,大哥你好聪明,这样都被你猜到。”弟媳很开心。
傻子都可以猜到,那不叫小名,她的本名读起来就是油条好不好!
这时,弟媳把面膜给摘了下来,我吓了一跳,并不是她长得难看,她还是那个她,只是那张脸老了许多,老到可以说跟以前的她判若两人,我吃惊的是在我看来,就好像她是一夜之间变老的一样。
“那个……问一下,这一次我睡了多久。”
她叹了口气,说:“大哥你这次睡的的确是有些久,自从上次一个老人家把睡着的你从纽约送回来到现在,已经过了18年了。”
我苦笑,在经历了数次这样的时空跳跃之后,这个事实已经不足以对我构成任何打击了,只是没有想到这次会是如此之久,18年,也就是说现在的我已经56岁了。
第一次入睡让我昏迷3个月,第二次是3年,第三次是9年,这次是18年。
我似乎总结到了一些规律,除了第一次,我每次昏迷不醒的时间都是上一次的两倍,也就是说这一次如果睡着的话就得昏迷个36年,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再醒过来。
爸爸妈妈也来了,他们老的已经要靠拐杖来走路了,看我醒了笑得很开心,爸爸连牙齿都快掉光了。
我跪在他们面前,连磕了三个响头,跟他们说,儿子不孝,没有好好照顾你们!
他们赶紧扶我起来,说我平安比什么都好,干嘛呢这是,还以为自己是小孩吗,给那些小的看到多不好。
我站起来的时候借着橱窗的玻璃门看清楚了自己的样子……
大爷,你谁啊?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橱窗反射出来的那个大爷的影子也在摸自己的脸,手上传来的触感有些陌生,记忆中我的脸算不上“如剥了壳的鸡蛋般光滑”,但好歹也是一马平川,现在脸上一条条的皱褶算什么?黄土高坡吗?还有这松松垮垮的肌肉,这叫肌肉吗?这简直就是挂在脸上晒的一条条肉干!
OK,我的错,应该在上次入睡之前叮嘱弟弟每天给我擦大宝SOD蜜的。
爷爷奶奶在几年前去世了,两老在弥留之际一直惦挂着我,尤其是奶奶,一直咽不下最后一口气,一直在哭,喃喃自语的说她那娃好可怜,这怪病要什么时候才治得好,说无论如何也要撑到我下次醒来的时候才能走。
可惜她没有等到我再次苏醒过来就已经去了。
我的一生实在是欠下太多无法弥补的错误。
我在爷爷奶奶的灵位前跪下磕了几个头,然后给他们上了几柱香,心里默默跟他们说,不肖子孙来看你们了。
弟弟过了不久回家了,他比起18年前又胖了不少,圆滚滚的就跟个肉球似的。
他现在发了,18年前年恒源祥春晚那单广告大获成功,引发了一系列的社会现象,看完广告的群众网民无不精神崩溃,人格分裂,由于全世界范围内约百分之二十的电视机在那个时间段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所以在带动电视机更新换代这个方面,弟弟的广告公司可以说功不可没。
但是像他那家那样敢跟全国人们叫板的广告公司实在绝无仅有,他开始被越来越多的人所赏识,做的广告越来越大胆,越来越具有话题性,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事业开始正式腾飞。
弟在吃饭的时候喝了点小酒,红光满面的跟我说:“恒源祥说了,今年春晚的广告还给我们做!我想好了,今年我们回归传统,做咱们中国的一百零单八水浒英雄。”
豆浆突然间食物中毒似的全身剧烈反应,不停发抖,抽搐几下就吐了一地。
我弟说那是正常反应,今天开会的时候整个会议室几十号人的反应全像她那样。
全家人几乎都齐了,就差弟弟的第二个儿子——包子不在,我问他包子哪儿去了,他说别提那个忤逆子,叫他好好学习他不听,整天跟一些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已经半个月没有回来过了,一回来就伸手要钱,问他要钱干吗他也不说。
真是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这句话真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真理,这不,正说着包子他就回来了。
“咦?大伯醒啦?嘿,好久不见。”包子看到我,不无惊讶的说。
这小子长得倒是挺俊的,一米八三的个头,晒得全身黝黑,体格壮实的跟个摔跤手似的,嗯,有我当年的风范!
“臭小子,又回来要钱啊?知道多久没回来过了吗?”弟弟把筷子往桌子上一砸,怒目横眉。
“放心,我现在找到工作,不用再看你脸色吃饭了。”他一回来就把电视打开,说:“我回来是因为刚好路过,突然想起来今天奥斯卡颁奖,我看看我喜欢的阿WIND能不能拿到最佳女主角奖,看完马上就走。”
电视上正在直播奥斯卡金像奖颁奖典礼,主持人宣布最佳外语片奖由中国影片《非攻》夺得,该作品改编自中国著名作家郭四的同名自传体小说。
“你找到工作了?什么工作?你怎么没跟我说过?你学校那边怎么办?”弟说道。
“我有跟豆浆说过的。”
“豆浆!”弟发飙了,说,“你哥找工作的事怎么不跟我说!”
“你血压又高胆固醇又高,心脏隔个三五天不吃药就要到医院用起博器了。我跟你说?开玩笑,你被活活气死那不成了我的责任?你要他自己说吧。”豆浆说完埋头吃饭。
看来弟的家教的确不那么像回事儿。
“回头跟你说,就快念得奖名单了。”包子紧张的说道。
电视机里,司仪站在舞台上,拆开了信封,然后兴奋的把嘴凑到话筒上,说:“最佳女主角奖,WIND,沈问,获奖影片《思念之风》。”
包子从沙发上跳起来手舞足蹈的叫好,那兴奋劲儿就跟看到国足进球似的。
沈问?怎么这个名字这么熟啊?我细嚼慢咽着嘴里的饭菜,脑子里也在细细琢磨这个名字的出处。
“请WIND上台领奖。”电视上,镜头一转,就在那个叫沈问的女星出现在荧幕上的那一瞬间,我把嘴里的东西全喷到了坐我对面的弟弟身上。
原来是她!对了,我终于想起来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了。
“怎么了?她你也认识?”弟擦着脸,有些无奈问道。
何止认识……如果我不是出了车祸,脑子撞出毛病来的话,这个女星很有可能就是我女儿!
那张脸,根本就跟我刚认识她那会儿一模一样,错不了,这个沈问就是她的女儿!
对了,我记得她曾经说过要把女儿培养成一个演员,看来她成功了。
我打心里为她高兴,不知道现在的她是否也像坐在电视机前面的我那样热泪盈眶。
沈问走上舞台,从司仪手中接过小金人,擦了一把眼泪,感谢过导演灯光造型布景送外麦的大妈之后,她突然沉默,情绪急转直下,眼泪两行静静的流了下来,说:“在这里,我要特别感谢我的妈妈,如果没有她在我身边一直支持我鼓励我,我就不会取得今天的成绩。虽然她的病一直都没有得到好转,虽然我已经跟她说过今天我会出现在电视上面,但我不知道她是否会记得,我不知道女儿人生的巅峰她能不能看到,能不能跟我共同度过……”
怎么了?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的神经一下紧绷起来。
她说到这里早就泣不成声了,司仪识趣的拿了一盒纸巾走上台,抚着她的背说:“大家也知道她的母亲也是A.M.S事件千千万万受害者中的其中一位,而《思念之风》这部作品讲述的正是该事件受害者的家人们如何携手度过难关的故事,大家可想而止拥有同样背景的WIND到底是承受了怎样的伤痛完成该剧的拍摄工作的,在这里让我们祝福A.M.S事件的受害者们都能康复,同时也为WIND出色完美的演绎鼓掌!”
掌声雷动。
“到底什么是A.M.S事件?”我“霍”的一声站起来。
“A.M.S事件就是……唉,老天保佑,幸亏我们家没有人卷入到A.M.S事件中去。”弟弟说。
“你话倒是给我说明白啊!到底是恐怖袭击?还是生化武器泄漏?又或者是外星人入侵啊?”
“A.M.S事件是一次医疗事故,全称什么我不大清楚,总之在一个时期内,有一种叫做A.M.S的药物非常盛行,传说它可以让人忘掉烦恼,服用了这种药物的人一开始并不会出现什么副作用,但却在这种药物出现的两年后,以前服用过这些药物的人渐渐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脑部损伤,轻则健忘,重则死亡,由于在全球范围内的影响实在太大,所以生产A.M.S那家公司的高层全都被判了死刑。”
轻则健忘,重则死亡?
难道她……我摇头,拼命把这不吉利的想法丢出脑袋,不,她不会有事的。
我跟弟说我想去一趟美国。
是的,我实在是想知道现在的她到底过得怎么样,这次睡了18年,下次也许就是36年了,如果这次是我最后一次清醒的话,我想知道她是否好好的活在人间,活的很好,我不想带着遗憾告别人间。
18年的时光,我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时间上面,希望时间会冲淡我带给她的那些不愉快的回忆,我在她心中留下的伤痕会痊愈,痛苦会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