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他有一笔私人财产了?”“他显然是有的,尽管似乎有些奇怪,那天晚上在法布里齐家里,你听到过杜普雷兹探险队发现他时他的境况。但他持有巴西某个矿山的股票,而且身为一名专栏作家,他在巴黎、维也纳和伦敦都是非常成功的。他看来能够熟练地使用十几种语言,就是在这里也无法阻拦他与别处的报纸联系。抨击耶稣会教士不会占用他的所有时间。”
“那当然。该起身了,塞萨雷。对了,我还是戴上玫瑰吧。等我一下。”
“她跑到楼上,回来的时候已在裙子的前襟别上了玫瑰,头上还围着一条镶有西班牙式黑边的长围巾。马尔蒂尼打量着她,像个艺术家一样表示赞许。”
“你看上去就像一位女王,我亲爱的女士,就像是那位伟大而聪明的示巴女王。”
“这话说得也太刻薄了!”她笑着反驳道,“你可知道让我打扮成像模像样的社交女士对我来说有多难!谁想让一个革命党人看上去像示巴女王一样?想要摆脱暗探,这也是一个很好的办法。”“即使你刻意去模仿,你也永远学不会那些愚昧至极的社交女流。但是话说回来,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你看起来如此漂亮,暗探也猜不出你的观点如何。即便如此,你也不会一个劲儿地傻笑,并用扇子掩住自己,就像格拉西尼夫人一样。”
“好了,塞萨雷,不要去说那个可怜的女人了!哎,吃些麦芽糖,好让你的脾气变得甜起来。准备好了吗?那么我们最好还是起身吧。”
马尔蒂尼说得十分准确,晚会实在拥挤而又乏味。那些文人彬彬有礼地聊着天儿,看起来实在没啥意思。“那群难以名状的游客和俄国王子”在屋里走来走去,相互打听谁是名人,并且试图大谈阳春白雪。格拉西尼正在接待他的客人,态度非常绅士,就像他那双擦得锃亮的靴子一样,但是看见琼玛以后,他的脸上顿时有了神采。他并不真的喜欢她,私下里还有点儿怕她,但是他认识到没有了她,他的客厅就会黯然失色。他在事业上已经爬到了很高的地步,现在他已经相当富有,有了名声。他主要的雄心就是让他的家成为开明人士和知识分子聚集的中心。他在年轻的时候犯下了一个错误,娶了这么一个不足挂齿、穿着花哨的女人,她说起话来平淡无奇,而且已经人老珠黄。她并不适合担当一个伟大的文学沙龙的女主人,这使得他感到非常痛苦。如果他可以说服琼玛前来的话,他就觉得晚会将会取得成功。她那种娴静文雅的风度会让客人们无拘无束。在他的想象中,她来之后,就能一扫屋子里的这种俗不可耐的氛围。
格拉西尼夫人热情欢迎琼玛的到来,并且大声地对她耳语道:“今晚你看上去真迷人!”同时她还不怀好意,带着挑剔的眼光打量着那件白羊绒衫。她极其憎恨这位客人,憎恨她那坚强的个性、她那庄重而又真诚的直率、她那沉稳的心态和她脸上的表情。而马尔蒂尼正是因为这些才爱她的。当格拉西尼夫人憎恨一个女人时,她是用溢于言表的温情表现出来的。琼玛对这套恭维和亲昵抱着姑且听之的态度。所谓的“社交活动”在她看来是一件腻烦而不愉快的任务,可是如果不想引起暗探的注意,一名革命党人却又必须有意识地完成这样的任务。她把这看做是和用密码书写的繁重工作同类的事情。她知道穿着得体所赢得的名声难能可贵,这会使她基本不会受到怀疑。因此她就仔细地研究时装画片,如同她研究密码一样。
听到有人提起琼玛的名字,那些百无聊赖、郁郁寡欢的文学名流马上就来了精神。他们非常愿乐和她交往,特别是那些激进的记者,他们马上就从屋子的那头聚集过来,拥到了她的跟前。但是她是一位练达的革命党人,不会任由他们摆布。什么时候都能遇到激进分子。这会儿他们聚集在她的周围,而她则委婉地劝说他们去各忙各的,微笑着提醒他们不必浪费太多时间拉拢她了,还有那么多的游客等着聆听他们的训导呢。她专心致志地陪着一位英国议员,共和党正急着争取他的同情。她知道他是一位金融方面的专家。她先是提出了一个涉及奥地利货币的技术性问题,因而赢得了他的注意,然后她又巧妙地将话题转移到伦巴第与威尼斯政府财政收支的状况上。那位英国人原本以为会被闲谈搅得百无聊赖,所以他斜着眼睛看着她,害怕自己落到一个女学者的手里,但是她落落大方,谈吐不俗,所以他完全心悦诚服,并且和她认真地讨论起了意大利的金融问题。格拉西尼带来一位法国人,那人“希望打听一下意大利青年党历史的某些情况”。那位议员惊恐不安地站了起来,他感到意大利人之所以不满,个中的理由也许比他所想的更多。
那天傍晚的时候,琼玛偷偷地溜到了客厅窗外的阳台上,想在高大的山茶花和夹竹桃中间独自坐上几分钟。屋里密不透风,总是有人来回走动,所以她开始感到头痛。在阳台的另一端立着一行棕榈树和风尾蕉,全都种在隐藏在一排百合花及别的植物旁边的大缸里。所有的花木组成了一道屏风,后面是一个可以俯瞰对面山谷美景的角落。石榴树的枝干挂着迟开的花蕾,垂挂在植物之间狭窄的缝隙边。
琼玛待在这个角落里,希望没有人会想到她在什么地方,并且希望在她打起精神去应对那种要命的头痛事情之前,她能休息一会儿,清静一会儿。和煦的夜晚静悄悄的,美丽极了,但是走出闷热的房间,她感到有些凉意,于是就把那条镶边的围巾裹在头上。
很快就从阳台上传来了说话声和脚步声,将她从朦胧的睡意中吵醒了。她退缩到阴影之中,希望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并在再次劳累她那疲惫不堪的大脑和人说话之前,她还能争取宝贵的几分钟清静一下。脚步声停在那道屏风附近,这使她感到很恼火。随后格拉西尼夫人打住了她那尖细的声音,不再喋喋不休地鼓噪。
另一个是男人的声音,极其柔和悦耳,但是甜美的音调有些美中不足,因为说起话来很是独特,含混不清地拉腔拖调。也许只是装成这样,更有可能是为了纠改口吃而养成的习惯,但是不管怎样听着都不舒服。
“你说她是英国人吗?”那个声音问道,“可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意大利名字。什么来着——波拉?”
“对。她是可怜的乔万尼·波拉的遗孀,波拉约在四年前死在英国——你不记得吗?噢,我忘了,你过着这样一种漂泊四方的生活,我们不能指望你知道我们这个不幸的国家所有的烈士——这样的人也太多了!”
格拉西尼夫人叹息了一声。她在和陌生人说话时总会这样。就像是为意大利而忧伤不已的仁人志士,那种神情还带着寄宿学校女生的派头和小孩子的撒娇。“死在英国!”那个声音又说道,“那么他是避难去了?我好像有点熟悉个名字。他和早期的青年意大利党有关系吗?”
“对。33年不幸被捕的那批青年当中,他就是其中之一——你还记得那起悲惨的事件吗?他在几个月后被政府释放出来,过了两三年以后又对他下了逮捕令,于是他就逃到了英国。后来我听说他们在那里结了婚。一段非常浪漫的恋情,但是可怜的波拉一贯都很浪漫。”
“你是说随后他就死在英国?”“对,是死于肺病。他无法忍受英国那种可怕的气候。在他临死之前,她失去了她唯一的孩子。小孩得了猩红热。很惨,不是吗?我们都很喜欢亲爱的琼玛!她有点冷漠,可怜的人。你知道英国人总是这样。但是我认为是她的那些麻烦事才使她变得郁郁寡欢,而且……”
琼玛站了起来,拨开石榴树的枝头。为了闲聊竟然散布她不幸的遭遇,这对她来说是无法忍受的。当她走进亮处时,她的脸上露出了愤怒的神情。
“啊!她在这儿呢!”女主人大声喊道,带着令人钦佩的镇静,“琼玛,亲爱的,我还在纳闷你躲到哪里去了呢。费利斯·里瓦雷兹先生希望认识你。”
“这位说来就是牛虻了。”琼玛想道,她带有一丝好奇地看着他。他很有礼貌地朝她鞠了一躬,但是他的眼睛却在盯着她的脸庞和身段。那种目空一切的眼神在她看来锐利无比,他正在打量着她。
“你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其——其乐陶陶的角落。”他看着那道屏风不无感慨地说道,“景色真——真美啊!”“对,的确是个美丽的地方。我出来就是为了呼吸点新鲜的空气。”“这么一个美妙的夜晚,待在屋里好像有点辜负了仁慈的上帝。”女主人抬眼望着星星说道,(她长着好看的睫毛,所以喜欢让人看到。)“看,先生!如果意大利成为一个自由的国度,那么她不就是人间天堂吗?她有着这样的花朵,这样的天空,可是竟然沦为奴隶!”
“而且还有这样爱国的女士!”牛虻喃喃地说道,拖着柔和而又懒散的语调。
琼玛猛然一惊,回过头来看着他。他也太放肆了,这一点当然谁也骗不了。但是她低估了格拉西尼夫人对赞誉的胃口。那位女人叹息一声,垂下了她的睫毛。
“哎,先生,一个女人不会有多大作为的!也许有一天我会证明我不愧为一位意大利人——谁知道呢?可是现在我必须回去了,履行我的社会职责。那位法国大使恳求我把他的养女介绍给所有的社会名流,过一会儿你一定要进去见见她。她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姑娘。琼玛,亲爱的,我把里瓦雷兹先生带出来欣赏我们这里的美景。我必须把他交给你了。我知道你会照顾好他的,并把他介绍给大家。啊!那个讨人喜欢的俄国王子来了!你们见过他吗?说他深受尼古拉一世的宠爱。他在某个波兰城镇担任军事指挥官,那个地名谁也叫不出来。Quelle nuit magnifique!N'est—est—pas,monprince?”
她飘然离去,滔滔不绝地对着一个粗脖子的男人说着话。那人的下巴堆满了肉,外套缀满了闪亮的勋章。她那悲悼“notre mai-heureuse patrie”的哀哀其声夹杂着“charmant”和“monprince”,慢慢消失在阳台的那头。
琼玛静静地站在石榴树的旁边。她为那位可怜而又愚蠢的小个女人感到于心不忍,并对牛虻那种懒散的傲慢感到愤怒。他正在观察着她离去的身影,脸上流露的神情使她很生气。嘲笑这样的人显得太不大度了。
“意大利和俄国的爱国主义走了,”他说,随即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手挽着手,因为有了对方相伴而感到大喜过望。你喜欢哪一个?”
她略微皱起了眉头,没有作答。“当然了,”他接着说道,“这是个个人爱好的问题。但是我认为在他们两个中间,我还是更喜欢俄国那种爱国主义——彻底。如果俄国必须依靠花朵和天空取得霸权,而不是火药和子弹,你认为‘monprince’,能把波兰的要塞守住多长间时呢?”
“我认为,”她冷冷地答道,“我们坚持自己的意见,可是不必取笑一位招待我们这些客人的女人。”
“噢,对!我忘了在意大利这个地方,还有好客的义务。他们是一个非常好客的民族,这些意大利人。我相信澳大利亚人会发现他们的这个特点。你不坐下吗?”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阳台的那一头,为她取过一把椅子,然后站在她的对面,靠在栏杆上。灯光透过窗户映在他的脸上,因而她能漫不经心地端详起这张脸来。
她感到很失望。她原本以为即使他的脸不怎讨人喜欢,那么她也能看到一张异乎寻常而又坚定有力的脸,但是他的外表突出之处是他倾向于身穿华丽的衣服,而且表情和态度隐含的某种傲慢决非是一种倾向。撇开这些东西,他就像是一个黑白种的混血儿,皮肤黝黑。尽管他是个拐子,但他却像猫一样敏捷。不知为了什么,他的整个性格让人想到了一只黑色的美洲豹。因为曾被马刀砍过而留下了长长的一道弯曲的刀疤,所以他的前额和左颊已经破了相。她已注意到在他说话开始结巴时,他的脸部神经就会痉挛。要不是有了这些缺陷,尽管他显得有些浮躁,并且让人觉得有点不大自在外,他长得还是相当漂亮的,但是那绝非一张吸引人的脸。
他很快就又开口说话了,声音轻而含糊。(“要是美洲豹能够说话,并且来了兴致,那么声音就像这样。”琼玛暗自说道,越来越生气。)“我听说,”他说,“你对激进派的报纸挺感兴趣,并为报纸撰写文章。”
“我写得不多,我没有太多工夫多写。”“噢,那是!我从格拉西尼夫人那里了解到你还担当别的重要工作。”琼玛微微扬起了眉毛。格拉西尼夫人这个傻乎乎的小个女人显然口无遮拦,对这个滑头的家伙讲了太多的话。就她自己来说,琼玛真的开始讨厌起他来了。
“我的确很忙,”她说,态度很生硬,“但是格拉西尼夫人过高地评价了我那份工作的重要性。大多无非是些无足挂齿的小事。”
“呃,假如我们大家都把时间用于悼念意大利,那么这个世界就会乱成一团。我倒是认为要是和今晚的主人及其妻子接近,每一个人都会出于自卫而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噢,对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完全正确,然而他们那种爱国主义实在让人感到好笑——你这就要进去吗?这儿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