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我现在要进去了。那是我的围巾吗?谢谢。”他把它拾了起来,现在就站在她的旁边,睁大了眼睛。那双眼睛碧蓝而纯真,就像小溪里的勿忘我一样。“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他自怨自艾地说道,“因为我愚弄了彩绘的蜡像娃娃。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既然你这么问我,那么我就要问一句。我认为那样嘲笑智力低下的人心胸不够大度,而且——呃——这是怯懦之举,就像嘲笑一个拐子或者——”
他突然屏住了呼吸,很痛苦。他的身子直往后缩,并且看了一眼他的跛脚和残手。但他很快就又镇静了下来,哈哈大笑。
“这样比较有失公正,夫人。我们这些拐子并不当着别人的面来炫耀我们的缺陷,可她却炫耀她的愚昧。至少我们可以相信畸形的腰部要比畸形的行为更让人觉得不爽。这儿有个台阶,挽住我的胳膊好吗?”
她感到有些窘迫,默不作声,重又走进了屋里。她没有想到他是那么敏感,因而完全不知所措。
他直接打开了那间宽敞的接待室的门,她意识到自己离开以后这里发生了某些不同寻常的事情。看上去大多数的男士都在生气,有些人坐卧不宁。他们全都聚集在屋子的一头。主人肯定也在生气,但却引而不发,坐在那儿调整着他的眼镜。有一小部分客人站在屋子的一角,饶有兴趣地看着屋子的另一头。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似乎把它当成是一个笑话。对于大多数来客来说,他们觉得是受到了侮辱。格拉西尼夫人本人却好像什么也没有觉察到。她正在卖弄风骚,一边摇着她的扇子,一边在和荷兰使馆的秘书聊天。那位秘书眉开眼笑,坐在那里听着。
琼玛站在门口停顿了少许,随即转过身来,看看牛虻是否也觉察到了众人的不安。他瞥了一眼幸而没有觉察的女主人,然后又看了一眼房间另一头的沙发。他的眼里明白无误地流露出一种恶毒的得意神情。她立马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打着一个虚假的旗号带来了他的情妇,除了格拉西尼夫人谁也没有骗过。
那位吉卜赛姑娘靠在沙发上,周围是一帮嬉皮笑脸的花花公子和滑稽可笑的骑兵军官。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着琥珀色和绯红色相间的衣服,有着东方的艳丽。她的身上还佩带着许多的饰物。她在佛罗伦萨这间文学沙龙里格外引人注意,就像是一只热带的小鸟,混在麻雀和椋鸟中间。她自己也好像觉得格格不入,于是便带着一种鄙夷的神情傲然怒视那些生气的女士。她看到牛虻伴同琼玛走进屋里,随即跳了起来向他走去,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让人感到痛苦的是她的法语错误百出。
“里瓦雷兹先生,我一直都在到处找你呢!萨利季科夫伯爵想知道你在明天晚上能否去他的别墅,那儿有个舞会。”
“对不起,我不能去。就是我去了,我也跳不了舞。波拉夫人,请允许我给你介绍一下绮达·莱尼小姐。”
那位吉卜赛姑娘带着一丝傲慢的神情看了琼玛一眼,生硬地鞠了一躬。她的确是够漂亮的,如同马尔蒂尼所说的那样,带着一种动人、野性和愚鲁的美丽。她的姿态十分和谐自如,让人觉得赏心悦目。但是她的前额又低又窄,小巧的鼻子线条显得缺乏同情心,几乎有些残酷。跟牛虻在一起,琼玛有一种压抑的感觉。这位吉卜赛女郎来到他跟前以后,她的这种感觉就变得更加强烈。过了一会儿,主人走了过来。他请求波拉夫人帮他招呼另外一间屋里的一些客人,她随即表示同意,奇怪的是竟然觉得如释重负。
“呃,夫人,你怎样看待牛虻?”深夜乘车返回佛罗伦萨时,马尔蒂尼问道。“他竟然愚弄格拉西尼那位可怜的小个女人,你见过如此无耻的行径吗?”
“你是说那位跳芭蕾舞吉卜赛的姑娘吗?”“他骗她说那位姑娘将会名噪一时,为了一位名人,格拉西尼夫人什么事儿都会做的。”“我认为这样做有失公平,不仁不义。这样就使得格拉西尼夫妇处境尴尬,而且对于那位姑娘来说也是残忍的。我相信她也会感到不大痛快。”
“你和他谈过话,是吗?你觉得他怎么样?”“噢,塞萨雷,我没有什么看法,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如此令人厌烦的人,简直可怕之极。一起待了十分钟,他如同我感到头疼。他就像是一个焦躁不安的魔鬼化身。”
“我原来就认为你不会喜欢他的。说实话,我也不喜欢他。这人就像鳗鱼一样滑,我也信不过他。”
牛虻住在罗马城墙的外边,就在绮达的寓所附近。他显然有点像是一位西巴列人。尽管房间没有什么显得格外奢侈的东西,但是细小之处却带有浮华的倾向,什物的摆放极尽奢华,直让加利和里卡尔多感到意外。他们原本以为一个生活在亚马逊荒野之中的人不像他人那样讲究,所以看见一丝不染的领带和一排排的皮靴,以及总是摆在写字台上的鲜花,他们很纳闷。总的来说他们相处得挺好。他对每个人都殷勤友好,特别是对这里的玛志尼党的成员。而对琼玛则是例外,他好像从第一次见面起就不太喜欢她,老是躲着她,因此就引起了马尔蒂尼的强烈反感。从一开始,这两个人之间就没有产生什么好感,他们的性格水火不容,彼此之间只有憎恨。在马尔蒂尼那方面,这种情感很快就变成了仇恨。
“我并不在乎他不喜欢我。”有一天他对琼玛说,神情有些委屈,“我就是不喜欢他,这也没什么要紧的。但是他那么对待你,这就让我无法忍受。如果不是怕这事在党内闹得轰轰烈烈,让人说我们先是把他请来,然后又和他大吵一顿,我就要让他对此作出说明。”
“别去管他,塞萨雷。没什么大不了的,话又说回来了,这事我也有不对。”“你有什么不对?”
“就是为此他才不喜欢我。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在格拉西尼家里做客的那天晚上,我对他说了一句无礼的话。”
“你说了一句无礼的话?这可就让人难以置信了,夫人。”
“当然我不是有意的,为此我感到非常抱歉。当时我说了人们嘲笑拐子什么的,他就当真了。我从来没把他当成是拐子,他还没有那么难看。”
“当然不算是难看。他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他的左臂伤得很厉害,但是他既不驼背也不畸足。至于说到他走路一瘸一拐的,那也不值一提。”
“反正他气得发抖,脸都变色了。我当然没有把握好分寸,但是奇怪的是,他竟然那么敏感。我就纳闷别人就没有跟他开过这样残忍的玩笑吗?”
“我倒认为更有可能跟他乱开过玩笑。这人骨子里残忍得很,外表却又装出风度翩翩的模样,我看了实在恶心。”
“得了,塞萨雷,这就太不公平了。我并不比你更喜欢他,然而把他说得更坏又有什么用呢?他的举止是有点做作,让人看了生气——我看他是被别人捧得太高了——而且他那些夸夸其谈的俏皮话也实在让人觉得讨厌。可我不相信他有什么恶意。”“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是一个对一切都嗤之以鼻的人,他的内心就有点龌龊了。那天在法布里齐家中讨论时,他大肆贬低罗马的改革,好像他想对一切都要找出一个肮脏的动机。我当时感到深恶痛绝。”
琼玛叹息一声。“在这一点上,恐怕我倒是同意他的看法。”她说,“你们这些好心的人充满了美好的希望和期待,你们一直认为假如一个心地善良的中年男士恰巧被选为教皇,一切自然都会好起来。他只须打开监狱的大门,并把他的祝福赐予周围的人,那么我们就可以指望在三个月里迎来至福千年。你们好像永远都看不到即使他愿意,他也不能做到拨乱反正。是原则出了差错,而不是这个人或者那个人举止不端。”
“什么原则?教皇的世俗权力吗?”“为什么说得那么具体呢?这只不过是大的错误中的一个方面。这个原则错在任何人都能握别人的生杀予夺之权。这种虚伪的关系不应存在于人与人之间。”
马尔蒂尼举起双手。“好了,夫人,”他笑着说道,“你一旦这样开始谈论废除道德论,我就不和你讨论下去了。我相信你的祖先一定是英国17世纪的平均派成员。此外,我到这儿来是为了这些稿子。”
他从口袋里取了出来。“另一份小册子吗?”
“那个叫做里瓦雷兹的倒霉蛋昨天把这篇愚蠢之极的文章提交给了委员会。我知道过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要和他争吵起来。”
“这篇文章怎么啦?坦率地说,塞萨雷,我认为你们有些偏见。里瓦雷兹也许让人觉得厌烦,但是他并非愚不可及。”
“噢,我并不否认这篇文章自有精明之处,但是你最好还是读一读。”
这是一篇讽刺性文章,它抨击了围绕新教皇的即位而在意大利引发的那种狂热。如同牛虻的所有文章一样,这篇文章笔调辛辣,刻意中伤。尽管琼玛讨厌文章的风格,她还是从心眼儿里觉得这种批评是有道理的。
“我十分赞同你的意见,这篇东西确实非常恶毒,”她放下稿子说道,“但是最糟糕的是他说的都是实话。”
“琼玛!”“对,是这么回事。你可以说这人是一条冷血的鳗鱼,但真理的确是在他的那边。我们试图劝说自己这篇文章没有击中要害是没有用的——它的确击中了要害!”
“那么你建议我们复印它吗?”“嗯,那是另外一回事。我当然并不认为我们应该原封不动地复印,那会伤害每一个人,并使大家四分五裂,没有什么好处的。但是如果他能重写一下,删除人身攻击的部分,那么我认为这也许是篇非常难得的文章。作为一篇政论文,它的确是很出色的。我没有想到他的文章写得如此好。他说出了我们想说但却没有勇气说出来的话。瞧这一段,他把意大利比作是一个醉汉,搂住正在掏他口袋的扒手的脖子,柔声柔气地哭泣。写得太好了!”
“琼玛!通篇文章里就数这段最糟糕了!我讨厌心怀恶意的大呼小叫,对所有的事和所有的人都是这样!”
“我也是,但是关键不在这儿。里瓦雷兹的风格让人不敢苟同,作为一个人来说,他也不招人喜欢。但是他说我们沉迷于游行和拥抱,高呼友爱和和解,并说耶稣会和圣信会的教士们才是从中坐收渔利的人。这话可是一点儿也不假。我希望昨天我参加了委员会举行的会议。你们最终作出了怎样的决定?”
“这就是我来这儿的目的:请你去和他谈谈,劝他把调子改得柔和一些。”
“我吗?但是我根本就不大认识这个人,而且他还讨厌我。为什么其他的人不去,轮着让我去呢?”
“原因很简单,今天其他的人没空。而且你比我们这些人更有理性,不会犯不着和他辩论,甚至吵起来。换了我们可就不一样了。”
“我相信假如你们竭尽全力,你们是能说服他的。对了,就告诉他从文学的观点来看,委员会一致称赞这是一篇好文章。这样他就会开心的,而且这的确也是实话。”
牛虻坐在放着鲜花和风尾草的桌边,茫然地凝视着地板,腿上摆着一封拆开的信。一只长着一身粗毛的柯利狗躺在他脚头的地毯上,听到琼玛在敞开的房门上轻敲的声音后,它扬起头大声吼叫。牛虻急忙起身,出于礼节生硬地鞠了一躬。他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没有任何表情。
“你也太客气了。”他说,态度极其冷漠,“如果你告诉我一声,说你想要找我谈话,我会登门造访的。”
琼玛看出他显然希望把她拒之于千里之外,于是赶紧说明来意。他又鞠了一躬,并且拉过一把椅子放在她的面前。
“委员会希望我来拜访一下你,”她开口说道,“因为关于你的小册子,他们有些不同的意见。”
“这我已经猜到了。”他微微一笑,坐在她的对面。他随手拿起一只插着菊花的大花瓶,挪到面前挡住光线。
“大多数的成员一致认为,作为一篇文学作品,他们也许推崇这本小册子,但是他们认为原封不动很难拿去出版。他们担心激烈的语气也许会得罪人,并且离间一些人,而这些人的帮助和支持对党来说是宝贵的。”
他从花瓶里拿出一支菊花,开始慢慢地撕下白色的花瓣,一片接着一片。当她的眼睛碰巧看到他纤细的右手一片接着一片扔落花瓣时,琼玛觉得有些惴惴不安。
她仿佛在什么地方见看到过种举动。“作为一篇文学作品,”他用柔和而又冷漠的声音说道,“它一点儿价值也没有,只能受到一些对文学一无所知的人推崇。至于说它会得罪人,这才是写作这篇文章的本意。”
“这我十分明白。问题是你会不会得罪那些不该得罪的人。”
他耸了耸肩,牙齿咬着一片扯下的花瓣。“我认为你错了,”他说,“问题是你们出于什么目的把我请到这里。我的理解是揭露并且嘲笑那些耶稣会教士。我可是在尽力履行我的职责。”
“我可以向你保证,没有人怀疑你的才能和好意。委员会担心也许会得罪自由党人,而且城市工人也许会撤回给予我们的道义支持。你也许企图用这本小册子攻击圣信会教士,但是很多读者会认为这是在攻击教会和新教皇。从政治策略的角度来看,委员会考虑这样做是不可取的。”
“我开始明白过来了。只要我将矛头对准教会中特定的一些先生们,因为他们目前和党的关系弄得很僵,那么照我看来就可以畅所欲言。但是我直接涉及了委员会自己所宠爱的教士——‘真理’就是一只狗,必须把它关在狗窝里。而且在那个——圣父可能受到攻击时,那就必须拿起鞭子抽它。对,那个傻子是对的。我什么都愿意做,就是不愿做个傻子。我当然必须服从委员会的决定,但是我不免还要认为委员会把聪明劲儿用在两旁的士兵身上,却放过了中间的蒙、蒙、蒙泰尼、尼、尼里大、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