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笔啪的一声在蒙泰尼里手中被折断了,“这太过分了!”
牛虻仰着靠在椅背上,轻声地笔了一下,他坐在那里,望着红衣主教一声不吭地在屋里踱来踱去。
“里瓦雷兹先生。”蒙泰尼里说道,最终停下了脚步,“你对我做了一件任何一个来自娘胎的人对其不共戴天之敌都不肯做的事情。你窥探了我的悲伤,并且挖苦和嘲讽另一个人的痛苦。我再次恳请你告诉我:我让你受过委屈吗?如果没有,你为什么对我开这样丧尽天良的玩笑呢?”
牛虻靠在椅垫上,带着神秘、冷酷和费解的微笑望着他。
“我觉得好、好、好玩,主教阁下。你对这一切那么在乎,这使、使、使我——有点——想起了杂耍表演——”
蒙泰尼里连嘴唇都气得发白他转身摇响了铃。“你们可以把犯人带回去了。”他在看守进来时说道。他们走了以后,他坐在桌边,仍然气得浑身发抖。
他从来没有气成这样。他拿起了他这个教区里的教士呈交的报告。
他很快就把它们推到一边。他靠在桌上,双手捂住了他的脸。牛虻好像已经留下了他那可怕的阴影,他那幽灵般的灵魂就在这间屋子里游荡。蒙泰尼里坐那里,浑身发抖,直打哆嗦。他不敢抬起头来,以免看见他知道这里并不存在的幻想。这个幽灵连幻觉都算不上。只是过度疲劳的神经所产生的一个幻想。但是他却感到它的阴影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那只受伤的手,那种微笑,那张冷酷的嘴巴,那双神秘的眼睛,就像深深的海水——他摆脱掉那个幻想,重新又处理他的工作。他一整天都没有空闲的时间,可这并没有使他感到烦恼。但是深夜回到卧室时,他在门槛前停下了脚步,突然感到一阵害怕。如果他在梦中梦见它怎么办?他立即恢复了自制,跪倒在十字架前祈祷。
但是他彻夜未眠。
蒙泰尼里并没有因为愤怒而忽略自己的承诺。他强烈地抗议给牛虻带上镣铐,那位不幸的统领现在毫无办法,绝望之余只得打开所有的镣铐。他满腹牢骚,对他的副官说:“我怎么知道下一步主教阁下将会反对什么?如果他把普通的一副手铐也称作‘残忍’,那么他很快就会惊呼不该在窗户上安装栏杆,或者要我用牡蛎和块菌来款待里瓦雷兹。我年轻的时候,罪犯就是罪犯,他们就被当成罪犯来看待,没有人会认为乱党要比小偷好。但是现在造反成了一种流行,主教阁下好像有意鼓励这个国家的所有坏蛋。”
“我看不出他凭什么要来干涉,”副官说道,“他又不是教皇的特使,无权插手民事和军事方面的事务。根据法律——”
“谈论法律有什么用?圣父打开了监狱的大门,把自由派的所有坏蛋全都放了出来。在此之后,你不要指望谁来尊重法律!这完全是胡闹!蒙泰尼里阁下当然要摆摆架子。前任教皇在位时,他还算安稳。现在他可是妄自尊大。他立即就得到赏识,可以为所欲为。我怎么敢反对他呢?他也许得到了梵蒂冈的秘密授权,谁知道呢?现在一切都是黑白颠倒。你闹不清下一步将会发生什么。过去多好,人们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但是现在——”
统领沮丧地摇了摇头。这世界变得太复杂了,使他不能理解。红衣主教竟然操心监狱规章,并且谈论******的“权利”。
至于牛虻,他在回到城堡时神经处于亢奋状态,近似歇斯底里,同蒙泰尼里的会面几乎使他再也无法忍受。绝望之时,最后他才恶狠狠地说到了杂耍表演,只是为了中止那次面谈。再过五分钟,他就会流出眼泪。
当天下午他被叫去受审。对于向他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他只是发出阵阵抽搐似的狂笑。统领忍不住发了脾气,开始破口大骂,牛虻却只是笑得愈加没有节制。不幸的统领怒气冲冲,大发雷霆,威胁要对这位倔强的犯人动用无以复加的酷刑。但是最终他得出了杰姆斯·伯顿老早得出的结论,跟一个失去理智的人争辩只是白费口舌、徒伤肝火。
牛虻再次被带回了他的牢房。他在地铺上躺了下来,陷入一种低落而又绝望的情绪中,疯疯癫癫一阵后他总是这样。他一直躺到黄昏,身体纹丝不动,什么也不想。经历了上午的冲动以后,他处于一种奇怪的冷漠状态,他自己的痛苦对他来说不过只是沉闷的机械负担,压在某个忘了自己还有灵魂的木头物件上。事实上,结局如何并不重要。对于一个具有知觉的生物来说,唯一重要的是排除难以忍受的痛苦。至于是从改变外部条件着手,还是从扼杀感觉着手,那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也许他能逃出去,也许他们会杀死他。不管怎样,他都不能再次见到神父了,所以这使他的精神感到空虚和烦恼。
一名看守送来晚饭,牛虻抬起头来,漠然地望着他。“什么时间了?”
“六点。您的晚饭,先生。”他厌恶地看了一眼臭不可闻、半热不冷的馊饭,随即转过身去。他不仅感到情绪低落,而且也感到自己病了。看到食物,他心中作呕。
“如果你不吃会生病的,”那位士兵匆忙说道,“还是吃点面包吧,对你会有好处的。”
那人说话时语气带着一种好奇的诚恳,他从盘子中拿起一块未曾烘干的面包,然后又把它放了下来。牛虻恢复了革命党人的机警,他立即就猜出面包里藏有什么东西。
“你把它放在这儿吧,回头我会吃上一点。”他漫不经心地说。牢门开着,他知道站在楼梯上的军曹能够听清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
牢门被锁上了,他确信没人从窥测孔监视。他拿起了那块面包,小心地把它揉碎。中间就有他所期望的东西,一把截短的锉子包在一小张纸里,上面写着字。他小心地摊开那张纸,凑近略有光亮的地方。字密密麻麻地写在一起,纸又薄,所以字迹很难辨认。
铁门打开,天上没有月亮。尽快锉好,两点至三点通过走道。我们已做好一切准备,也许再没有机会了。
他兴奋地把那张纸揉碎了。这么说来,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完成,他只需锉断窗户的栏杆。镣铐已经卸下,真是幸运!他不用锉断镣铐。有几根栏杆?两根,四根。每一根得锉两处,这就等于八根。噢,如果他动作快点,他在夜里还来得及——琼玛和马尔蒂尼这么快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包括伪装、护照和藏身之处?他们一定忙得不可开交——他们还是采纳了她的计划。他暗自嘲笑自己愚不可及。究竟是不是她的计划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是个好计划就行!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觉得高兴,因为是她想出了让他利用地道的主意,而不是让他攀着绳梯下去,私贩子们原来就是这么建议的。她的计划虽然更加复杂和困难,但是不像另外一个计划,可能危及在东墙外面站岗的哨兵生命。因此,当两个计划摆在他的面前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琼玛的计划。
具体的安排是这样的:那位绰号叫做“蟋蟀”的看守抓住第一个机会,在他的同伴毫不知晓的情况下,打开院子通往垒墙下面的地道铁门,然后把钥匙挂在警戒室的钉子上。接到这个消息后,牛虻就锉断窗户的栏杆,撕开衬衣编成一根条子,然后顺着绳子落到院子东边的那堵宽墙上。在哨兵嘹望另外一个方向时,他沿着墙头往前爬;在哨兵朝这边张望时,他就趴着不动。东南角是坍塌了一半的塔楼。在某种程度上,塔楼是被茂密的常青藤支撑在那里。但是大块的石头坠落到里面,堆在院子的墙边。他将顺着常青藤和院子的石堆从塔楼爬下去,走进院子,然后轻轻打开没有上锁的铁门,途经过道进入与其相连的地道。数个世纪以前,这条地道是一道秘密走廊,连接城堡与附近山上的一个堡垒。地道现在已经废弃了,而且多处已被落进的石头阻塞。只有私贩子知道山坡有一个藏得很严实的洞穴,他们掘开了这个洞穴,使它与地道相连。没有人怀疑违禁的货物常常藏在城堡的垒墙下面,能在这里藏上数个星期,而海关官员却到那些怒目圆睁的山民家中搜查,结果总是劳而无功。牛虻将从这个山洞爬到山上,然后乘黑走到一个偏僻的地点。马尔蒂尼和一个私贩子将在那里等他。最大的困难将是晚间巡逻之后,并不是每天都有机会打开铁门。而且在天气晴朗的夜晚不能爬下窗户,那样就有被哨兵发现的危险。现在有了这么好的成功机会,那就不能使它失之交臂了。
他坐了下来,开始吃一点面包。至少面包不像监狱其他的食物,让他感到厌恶,他必须吃点东西来维持体力。
他最好还是躺一会儿,尽量睡上一觉。十点以前就开锉并不安全,他得苦干一夜。
这么说来,神父还是想让他逃走的!这倒像神父。但是就他而言,他永远也不同意这样做。这种事就是不行!如果他逃走了,那也是靠他自己,靠他的同志们。他不会接受教士的恩惠。
真热!当然是要打雷了,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他在地铺上翻来覆去,把缠着绷带的右手放在头后充作枕头,然后又把它抽了出来。他疼得发抖!所有的旧伤开始隐隐作痛。它们是怎么啦?噢,真是荒唐!只是雷雨天气在作怪。他会睡上一觉,在开锉之前休息一会儿。
八根栏杆,全都是那么粗,那么坚硬!还有几根要锉?当然没有几根了。他一定是锉了几个小时——连续干了好几个小时——对,那当然,所以他的胳膊才会这么疼——疼得这么厉害,刺骨的疼痛!但是不大可能他的侧身也这么疼。那条瘸腿悸动的灼痛——这是锉削引起的吗?
他惊醒过来。不,他没有睡着。他一直是在睁着眼睛做梦——梦见锉削,可是这一切还没动手呢。窗户的栏杆碰都没碰,还是那么坚硬和牢固。远处的钟楼敲响了十下。他必须动手干了。
他透过窥测孔望去,没有发现有人在监视他。于是他从胸前取出一把锉子。
不,没什么关系——没什么!全是想象。侧身的疼痛是消化不良,或者就是着了凉,要不就是别的什么原因。牢里的伙食和空气让人无法忍受,待上三个星期,这也不足为奇了。至于全身的疼痛和颤抖,部分原因是紧张,部分原因是缺乏锻炼。对了,就是这么回事,毫无疑问是缺乏锻炼。真是荒唐,以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个!
他可以坐下歇一会儿,等到疼过这一阵再干。歇上一两分钟,疼痛肯定就会过去的。
坐着不动更糟糕。当他坐着不动时,他疼痛难忍,由于害怕,他的脸色发灰。不,他必须站起来工作,驱除疼痛。感觉疼痛与否取决于他的意志,他不会感觉到疼痛,他会迫使疼痛收缩回去。
他又站了起来,自言自语,声音响亮而又清晰。“我没病,我没有时间生病。我要把这些栏杆锉断,我不会生病的。”他随后开始锉起来。
十点一刻——十点半——十点三刻——他锉了又锉,锉动铁条的声音是那么刺耳,就像有人在锉他的躯体和大脑。“真不知道哪根先被锉断,”他暗自小声笑了一下,“是我还是栏杆?”
十一点半。他仍在锉着,尽管那只僵硬而又红肿的手很难握住工具。不,他不敢停下来。如果一旦放下那件可怕的工具,他就再也没有勇气重新开始了。
哨兵在门外走动,短筒马枪的枪托碰到了门楣。牛虻停下来往四周看了一眼,锉子仍在举起的那只手里。他被发现了吗?
一个小团儿从窥测孔里弹了进来,落在了地上。他放下锉子,弯腰拾起那个团团。这是一小片纸攥成的纸团。
直往下沉,沉入无底的深渊,黑色的波涛向他席卷而来——怒吼的波涛——噢,对了!他只是弯腰拾起了那个纸团。他有点头晕,许多人弯腰的时候都会头晕的。这没什么关系——没什么的。
他把它捡起来拿到亮处,然后平静地把它展开。
不管发生什么,今晚都要过来。蟋蟀明天就被调到另外一个地方。这是我们仅有的机会。
他揉碎了纸条,他就是这样处理上一张纸条的。他又抓起了锉子,回去继续工作,顽强、沉默而又绝望。
一点。他现在干了三个小时,已经锉断了六根栏杆。再锉两根,那么他就可以爬——他开始回忆他这身可怕的病症以前发作时的情形,最后一次是在新年的时候。当他想起连续生病的五夜时,他不禁颤抖起来。但是那一次病魔来得是这么突然,他从不知道会这么突然。
他丢下锉子,茫然伸出双手。由于陷入了彻底的绝望,他做起了祷告。自从他成为一位无神论者,他还是第一次祈祷。他对微乎其微祈祷——对子虚乌有祈祷——对一切的一切祈祷。
“不要在今晚发作!噢,让我明天生病吧!明天我甘愿忍受一切——只要不在今晚发作就好!”
他平静地站了一会儿,双手捂住太阳穴。然后他再次抓起了锉子,重又回去工作。
一点半。他已经开始锉削最后一根栏杆了。他的衬衣袖子已被咬成了碎片,他的嘴唇流出了鲜血,眼前是一片血雾,汗水从他的前额滚落下来。他还在一个劲儿锉啊,锉啊,锉啊……太阳升起的时候,蒙泰尼里睡着了。失眠的痛楚使他精疲力竭。在他安静地睡上一会儿的时候,他又开始做起了梦。
起先他的梦境模糊而又混杂,破碎的形象和幻想纷至沓来,飘飘忽忽,毫无连贯,但是同样充满了搏斗和痛苦的模糊感觉,同样充满了难以言语的恐怖阴影。他很快就做起了失眠的噩梦,做起了可怕和熟悉的旧梦,这个噩梦多年以来一直使他心惊肉跳。甚至在他做梦的时候,他也能确认这一切他都经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