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李红第一次坐飞机有点紧张，虽然飞机失事的概率非常小，但李红从来就不相信什么概率：演习死人的概率不是更小么，但就是那种几辈子都发生不了一次的事儿，摊在她丈夫头上就是100%。
为了尽快见到日思夜想的儿子，她同意了儿子坐飞机来的要求。成小林万万想不到，自己想让母亲享受一次舒适旅行，却变成了上刑：怕赶不上飞机，李红提前了三个小时到机场；等了两个小时，第一个办了行李托运，她才踏实；结果起飞就晚了半个小时，上了飞机，又广播航空管制，在飞机上又等了半个小时。李红顿时感到坐飞机真是太麻烦了，特别是她上飞机前左思右想，写好了身后事：存折在哪，存折密码是多少，户口本在哪，房产证在哪……假如是坐火车，哪有这么多麻烦事儿呢。
飞机起飞时，李红闻到一股饭闻，她听说飞机上是给发餐的，但是并不知道还颠簸着呢，就给放饭。转身一看，是后面的人吐了。这可把李红恶心坏了，飞机上又不能随便开窗，放眼一望：好家伙，自己已经摇摇欲坠在围棋格一样的田地上方。李红感到心脏突突突地跳起来，加上起飞时的气压变化，她觉得有一股力量从耳朵里往外，快把她的脑袋撑爆了。
周漫舟赶到机场才知道，婆婆乘坐的航班晚点。她只好坐在机场百无聊赖的等待，通常，人在百无聊赖的情况下都会胡思乱想。周漫舟在家胡思乱想了小半天，本以为接到婆婆，忙忙碌碌也就不会再想。可到了机场，继续有时间胡思乱想。此时，她已经从顾菲菲和成小林，胡思乱想到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下意识地握拳，心尖揪着疼。
也许是昨晚睡得不好，或者是中午吃得太少，周漫舟情绪低落、血糖偏低，她毫无预兆地默默哭了起来。一个被妈妈拖着走的小孩，好奇地看着流泪的周漫舟，孩子的爸爸干脆把孩子扛在肩上。这个场景让周漫舟回想起魏然的遭遇：他爱她，因为她是他孩子的妈妈。
一个声音在周漫舟的心底小声说着：“生个孩子吧，生个孩子就不用担心了。”如果说之前她想要孩子仅仅是因为喜欢，并没有什么紧迫感。那么现在，她恨不得今天怀孕，明天生产。
就在这个时候，李红出来了，带着一脸疲惫的气色，两手空空。
周漫舟看见婆婆赶紧迎上去：“妈，没有行李么？”
“托运不给送到家去么？”李红显然不知道行李要自己领。
返回去找行李又耽搁了一会儿，李红为省钱坚持要坐机场大巴，下了机场大巴换乘出租车又碰上晚高峰……两个人到家时已经7点了，周漫舟拉着李红轮子坏了的沉重行李箱，手里提着婆婆特意带给自己的十斤土特产，欲哭无泪。成小朵和成小林大眼瞪小眼的坐在房间里，等着家庭主妇们归来。
李红见到一年多没见的儿子，激动的眼眶都红了，有千言万语要跟儿子说，却又不知从哪说起。
“订了饭店么？”成小林问周漫舟。
周漫舟愣住了：“你没让我订饭店啊？”
成小林皱了一下眉：“第一顿总不能在家吃吧，算了，去楼下饭店看看吧。”
楼下饭店当然是客满的，周漫舟拿到一个57号，前面排着14桌。成小林虽然没说什么，但周漫舟已经自顾自的内疚起来：是啊，怎么没想到订饭店这种小事呢？
成小朵早就饿了，跑到麻辣烫摊子买了几串麻辣烫给大家吃。她这一天过得糟心极了，昨天忽悠过的的中介小哥不断地拨打小熊的电话。小熊告诉对方已经买到房子后，中介小哥幡然醒悟：“哥们儿，你玩我呢吧？”
但，被人戳穿不是重点，重点是天下中介一般黑。成小朵和小熊累了一天也没租到合适的房子，这还不算，从下午三点开始，不断有女人拨打小熊的电话求交友。一次两次，两人没在意。当第三个人打来电话时，小熊才搞清楚，他的电话被放到交友网站上去了，注明“富二代，喜欢同性被家里逼婚，求一女性假结婚，报酬从优。”
这下小朵不淡定了，她找到中介，对方压根不承认自己干过这事儿。是啊，怎么承认呢？况且，哪有证据啊？中介小哥奚落“富家千金”成小朵，这么有钱，雇个侦探或者换个号不就完了。成小朵又气又累，哭了起来。小熊揪着中介要打，被七八个中介小哥推出门外。
如果是在盐城，成小朵早就找出一帮朋友来砸场子了，不说别的，一帮人到门面坐坐，就能扰乱中介正常工作秩序。但，这里是北京，这里安定团结，这里谁都不认识谁。成小朵想打个电话叫大哥来帮忙，可叫成小林来有什么用呢？他连小熊都打不过。
两个年轻人走在北京人来攘往的街上，小熊掏出手机对准小朵，镜头里的小朵撅着嘴，脸上挂着眼泪和委屈。这张照片成了小熊的手机桌布。
小朵吃着麻辣烫，脑袋里跟过电影一样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她确定，又有点不确定。小熊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此时李红拉着儿子、儿媳说了几句话，又转过来拉女儿的手，离家这么多天，小朵依然活蹦乱跳让她很欣慰。但她把这归结为小朵适应能力强、成小林照顾妹妹应该的等等等等，最后，她提醒自己也该感谢儿媳的功劳。但她感谢周漫舟的全部意义，还是希望她能和成小林好好过日子。
“小周，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李红笑着对周漫舟说，“北京的生活我也算见识了，上哪都堵，吃饭都要等。小林的工作也忙，你俩如果都忙，将来要孩子就难了。我看，你一个女同志，就牺牲一下，先不要急着找工作，把小孩生了吧……”
碰巧这时服务员来领位，打断了李红的话。成小林和成小朵一左一右搀着李红往里走，周漫舟跟在后面给婆婆和小姑子拿着包。她看着前面三个人的背影，觉得他们才是真的一家三口。旋即她又想到，如果换成顾菲菲，她是会跟在后面还是走在旁边？
李红转身看见周漫舟，指挥成小朵去拿包。周漫舟赶紧上前，搀住婆婆。李红拉着周漫舟的手，笑得很自豪，恨不得整个餐厅的人都知道：这是我儿子，这是我儿媳，后面的是我闺女，我们一家四口来吃饭。
席间，李红不断给周漫舟夹菜，居然搞得成小朵有些嫉妒。当听说儿子和儿媳给成小朵买了新床还给她零花钱后，李红像批评小学生一样批评成小朵不懂事。周漫舟嘴上向着小姑子说话，心里还是因为婆婆知道心疼自己感到十分欣慰。
就是这样一种其乐融融的氛围，那个怪念头还是不停的来侵扰：如果有一天顾菲菲要抢走成小林，婆婆会不会站在自己这边？
成小林此刻就坐在周漫舟身边，他的手握着她的手，他点头回答母亲的问题，跟妹妹斗嘴，他转头对自己微笑。但这一切都不能令周漫舟满足，她想知道的唯有：他和顾菲菲的见面到底怎样。她想问，又不敢问。
“小周，你考虑一下我的意见，先不要急着找工作了。我生小朵那会儿跟你现在差不多大，带起来很吃力。你早点生，我还能帮着你带……”李红又想起刚才的话题。
周漫舟还没回答，成小朵却抢答了：“那岂不是要累死我哥，一个人挣四个人的开销。”
“怎么是四个人呢？”李红莫名其妙，“我有退休金，你们钱不够，妈妈可以支援。”
“还不是得算她呗，养老婆孩子还得养妹妹。”成小林佯装无奈。
成小朵刚要还嘴，李红打断她：“别瞎胡闹了。小周，我听小林说他现在的公司还不错，挣的钱也够开销了，你怎么想？”
“做全职太太当然好，我也想有这么好的命，找这样的老公……”成小朵咬着筷子嘀咕。
李红瞪了女儿一眼：“你懂什么，你以为都像你，混吃等死不思进取啊！你嫂子原来是大学老师，职业女性。”
周漫舟虽然很感激婆婆替自己说了话，但此刻她也想不清楚是好还是不好。她一直是个傻努力的好学生，后来成了傻努力的好老师，但无论她扮演什么身份，她都有一个目标，学好或者教好。如今，这个目标没了。她隐约觉得自己应该把新的目标定为“努力找一个新工作”，但努力找一个什么样的新工作，就成了巨大的问题。
她看看婆婆，再看看丈夫，说：“让我再考虑一下吧。”
成小林劝母亲：“妈，漫舟的事情你就不要插手了，她心里有数。”
整整一晚上，周漫舟都没有找到和成小林单独说话的机会。而成小林也并没有表现出交流的欲望：在每平方米就有0.06个女人的狭小空间里，密集的语言交流像蝗虫过境。成小林往往是这语言交流的中心，三个女人都要跟他说话，都要他给出答案。成小林借口累了，早早洗澡睡觉。但这个举动被周漫舟理解为心里有事，让她更加惶恐。
晚上，李红躺在周漫舟和成小朵中间，劝说成小朵既然还没找到工作，这次就跟自己一起回去。成小朵累了一天，根本不想听母亲絮叨，敷衍几句就昏睡过去。李红又想跟儿媳说两句话，她轻轻叫了一声“小周”，见没反应，以为儿媳也睡了，只好翻身睡觉，不一会儿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周漫舟醒着，从没有一刻这么清醒，她只是不想说话。那个问题像一根扎在表皮的小毛刺，每一次拨弄皮肤，都会弄出肿胀的痛楚。她起身上厕所，回来路过书房时，忍不住推开门，跟丈夫挤在同一张小床上。
成小林也没有睡着，他在想着明天的公司会议：新的合作团队要加入，对他来说既分担了外部的工作压力，又增加了内部的竞争压力。妻子就是这个时候推开了房门，他本来想告诉妻子今天自己累了。没想到周漫舟自顾自的钻进被子，从后面抱住了他。而那么一瞬间，他察觉出周漫舟瘦弱身体里的惶恐。
成小林转身，看着周漫舟：“怎么了？”
周漫舟顾左右而言他：“没事儿，睡不着。”
“那就在这睡吧。”成小林摸摸周漫舟的头发。
然后是看似无尽的安静，但两人心知肚明：一个在等另一个开口，另一个却在等着提问。
终于，周漫舟忍不住发问：“今天的同学会怎么样？”
“一帮男的喝酒吹牛呗，挺好的。”
“那你们男的喝酒，女的呢？”周漫舟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她太不懂得旁敲侧击的技巧，这个问题的目的如此明显。
成小林笑了，紧紧搂着周漫舟：“顾菲菲没去，这下放心了？”
这句话出口，两个人都舒了一口气，气氛也轻松了起来。
周漫舟更是像卸下一个大包袱：“我又没问她，我只是说，你们班女同学都怎么样？”
“结婚了，都有小孩了。”成小林不无向往地说，“我们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孩子呢？”
两人对视一眼，周漫舟把头深深地埋在丈夫肩窝里。成小林搂着妻子的手，娴熟的解开了睡衣扣子……如果是场电影，那么拍到这里，一般也就转场了；小说写到这里，一般也就会点上几个省略号。而省略的部分，视女主角第二天的脸色和对男主角的态度而定——如果是笑得柔情蜜意，那么就全球人民都知道省略号意味着幸福美好、人类和谐。
当然，这是一般情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