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周漫舟再次醒来的时候是早晨六点，成小林蜷缩在床角睡得香甜，手还保持搂着周漫舟的姿势。周漫舟把丈夫搂着自己的手，轻轻放回被子里。此时，周漫舟睡意全无，她惦记着起床做早饭，可又怕现在回屋穿衣服打扰了婆婆和小姑子。
其实担心是没有必要的，李红一直是一个敏感体贴的婆婆，只不过周曼之一直不以为罢了 。就在这个时候，周漫舟发现自己的衣服裤子已经整整齐齐的摆放在她右手边的写字台上，内衣稳稳当当的放在最上面。也就是说，在自己跟丈夫相拥而眠期间，婆婆一定轻手轻脚进来过了，体贴地帮她拿来了第二天早晨要穿的衣服。没准还在两人的面颊上温柔一吻，嘴里唱着“小乖乖好好睡”之类的。
想到这里，周漫舟尴尬万分。她迅速穿好衣服，推开卧室门。李红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怕打扰孩子们睡觉，电视声音调到了零。她身后摆好了面包和各种小咸菜，电饭锅已经跳到保温档，微微冒着热气。
“醒了，不多睡会儿？”李红看见周漫舟，关切地问。
周漫舟胡乱应付几句，进厕所刷牙洗脸。顺着窗外抵达的水声，周漫舟发现自己昨天没来得洗的性感内衣，包括成小朵和成小林的内裤，已经被婆婆洗好了搭在窗子上方的衣架上，仿佛每一条内裤都在风中对她挥手示意“hello漫舟。”
李红还好意提醒周漫舟“内裤不能隔夜”，她已经把周漫舟“要洗的衣服”泡上了。
周漫舟凌乱了，无比不淡定。李红以为自己是一阵润物细无声的雨，周漫舟以为她是无法言说的尴尬。成家兄妹并不知道早晨这段昏睡的光景发生了什么龃龉，但出于人的某种原始本能，他们在早饭时感到了一种下意识的紧张。
李红看着三个孩子安静地吃饭，有一种母仪天下的幸福感。整个早饭期间，李红都没闲着 ，她拿出了从家里带来的特产醉螺，汤汤水水十几瓶，要成小林送给新同事吃。又掏出两套自己织的毛衣毛裤，成小林和周漫舟各一套。另外还有，小姐妹开店的尾货竹炭纤维小方巾十几条，学生送的骨瓷茶具一套，巷口大妈卖的手纳鞋垫，用旧毛衣弹的新羊毛被……李红从箱子里一件件掏出这些东西，周漫舟觉得她墙上的影子宛若多拉a梦。
直到这时，李红看起来都心情不错。但成小朵的心里明镜似的，对于自己离家出走在北京找不到工作也不肯回家这事儿，妈是一定会跟自己秋后算总账的。只不过，她现在当着哥嫂的面不好发作。
作为基层教育工作者，李红有一套自己的“育儿”理念，比如不当着别人的面批评孩子算一个底线。成小朵也就是揪住了母亲的这个弱点，死活不跟李红单独出现在同一画框内。成小林前脚上班走，成小朵接到一个“面试通知”，也赶紧出了门。
女儿的小九九，李红一清二楚。来北京之前她就做好打算，这次说什么也要把成小朵带回家，但这只是她这次来的目的之一。更重要的是，她要跟儿子商量一件大事，思来想去不知从何开口。
成小林对于母亲要说的大事一无所知，此时他已汇入北京万千脚步匆匆的白领中间。“北京地铁早高峰期间需要助跑上车”，成小林回国前一直以为是刘冬夸张的笑话。第一天上班时，他还习惯性的迈着大英帝国的方步，皮鞋光亮地恨不得照出人来。被无数路人踩了无数脚还被挤下车、挤过站、差点迟到后，成小林痛定思痛，总结出了一条早高峰上班不弄脏鞋的万灵方：打车上班。
但打车又遇到了新的问题，堵车是毫无商量的。这个堵在距公司不到一公里的高架上的早晨，注定与之前不同。成小林焦急的看手表，离开会时间还有五分钟，公司大楼就在他眼前，前方的车流一点移动的意思都没有。成小林想下车，被司机及时制止了。就在这时，成小林看见他前方的出租车里，一个带公事包的女人敏捷地跳下来，不顾司机的劝阻，笃笃地穿过车流往前走，不到三分钟就下了高架，汇入熙熙攘攘的行人中。
成小林几乎想推门冲出去大喊“顾菲菲”，但他忍住了，虽然内心中的成小林已经百转千回大呼小叫，让那个背影回头，让他确认一下。可现实中的他坐在那里，表情平静。
那个高架桥步行女确实是顾菲菲，无论是在纽约还是在北京，顾菲菲总有自己强大的小气场。与常年坐办公室的职场女性不同，顾菲菲并不瘦弱。她身材匀称，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在晨光中，她踩着8厘米的高跟鞋，从高架桥一路奔跑而下。公车站等车的男青年不由地冲顾菲菲吹了口哨，她不羞涩也不轻浮，对男青年莞尔一笑，吹口哨的青年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会笑的女孩总不会有太曲折的人生，这句话放在顾菲菲身上再合适不过了。她就是那种食堂给饭永远多盛一勺肉、钱包被窃小偷看了身份证照片会悔过自新、邻居大妈一门心思想讨做儿媳的人。
顾菲菲踏进写字楼的瞬间，前台穿制服的保安不由自主挺直了腰板，本来一直在狂按电梯关门键的暴躁女白领也把手放在了开门键上。在她从电梯降临成小林公司的时候，嘈杂的办公室瞬间安静了。人们都屏息凝神，韭菜馅包子带来的困扰、煎饼果子的油烟、速溶咖啡油腻的人造奶油气息……在这个瞬间统统退散。
顾菲菲微笑着跟来接洽自己的副总打招呼，副总立刻收起那种准备初次见面就压人一头的气势，带顾菲菲走进会议室。
“我们还有一个经理要来。”副总看看表。
此时的窗外三环主路上，成小林已经有些暴躁了。
当成小林迟到了一刻钟才走进会议室时，顾菲菲已经等在那里。副总向成小林介绍，这是纽约著名咨询公司请来的专家。他们像两个初次见面的人那样，点头示意。
所以，成小林并没有如当年的自己预计的那样，与昔日恋人重逢感慨万千，豁文艺的说一句“好久不见”。所以，顾菲菲也没有如一直以为的那样，见到成小林会有点尴尬。
说白了，再天长地久的爱情，也抗不过时间这把小钢锉。
但这仅仅是假象，成小林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成熟了，他学会了控制情绪、控制情感、控制面部肌肉，控制拿捏的尺度。在他进办公室一眼看见顾菲菲的那个瞬间，他的身体突然停在原地，心脏却由于惯性撞上了胸腔。
这种感觉就像，在你得知圣诞老人不过是爸妈扮演的多年后，亲眼看见他驾着马车，从你窗口进来，递给你一兜一直想要买的原始股、房产证之类的高价货。就在成小林几乎已经忘了自己曾经那么炽烈地爱过时，炽烈的爱踩着高跟鞋出现了，她的美并没有折耗一分一毫，倒是岁月让她更具佳酿风范。成小林本能的拉开和她的距离，因为他担心自己一旦跨入她的安全范围，就会被回忆杀伤。
中午，公司出面请顾菲菲吃饭。刘冬直到副总邀请作陪，才知道专家居然就是顾菲菲。他表现出了比成小林更为谨慎的惊讶：“这么巧？”对于几人的关系，他即不敢多说，也不能放着不提。顾菲菲坐在两人的对面笑而不语，成小林只好如实告诉副总，三人是大学同学。副总得知这一层关系后，顿时感到和顾菲菲拉近了心理上的距离，就连之前一直用力吸着的小腹，此时也有点放松外溢。
点菜时，副总干脆把菜单推给成小林，让他帮老同学点几个菜。成小林看了一眼菜单，点了一道不放花生的宫保鸡丁，这么多年，他仍记得顾菲菲对花生过敏，但最爱的菜是没有花生的宫保鸡丁。
“这么逗？不放花生的宫保鸡丁，那是不是该叫大葱炒鸡丁？”副总对此喜好表示不可理解。
“对我来说，那还是一道宫保鸡丁，反正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花生的味道。”顾菲菲似乎有所指的解释说，“有时候人就是这样，明明喜欢一样东西，却消受不起。”
副总连连点头称是，刘冬见成小林不接话茬，赶紧就着“宫保鸡丁命题”把话题引到自己离婚的事情上——“天长地久”就是花生一般的所在。
成小林突然举杯：“我提议第一杯为天长地久或者曾经拥有。”
经理这个时候已经感觉到了气氛吊诡，他看看身边落座的漂亮女人，再看看成小林和刘冬，一想到这个女人可能跟这两个男人有情感上的瓜葛，他就有一丝出于男性本能的嫉妒。
顾菲菲看着对面的成小林，直线距离不过一米多，但心灵上他跟自己的距离却已经千山万水。她感到现在的成小林在刻意拉远跟自己的距离，这种主动的行为究竟是因为自己过去对他的伤害仍未平复，还是一种刻意而为之的姿态，不得而知。
刘冬一心想着接下来的“硬菜”，离婚这段日子，他最大的感受就是“上顿不接下顿”。之前他还怀着知识分子、老文艺青年的情怀，觉得婚姻消耗了激情，没有爱情的婚姻难以为继。但是离婚后，他反而有点明白过味儿来：婚姻不是罪魁祸，祸首是洗衣机、微波炉、坏了的热水器……每一样都给生活带来便利，但每一样都不能全方位解决所有琐事。
成小林真正担心的是，他跟顾菲菲的关系会带到工作中来，一个咨询方，一个被咨询方，好比花钱请家教，虽然说起来应该尊师重道，但花钱雇来的“家教”有时往往不会像尊重老师那样诚惶诚恐，多少有点雇主的感觉。但现在，一旦有人知道自己跟顾菲菲的这层关系，那么无论自己对顾菲菲的工作评价是好是坏，别人都难免以为他“感情用事”。
北京城里并没有那么多工作需要成小朵，对于成小朵来说，最重要的面试就是陪小熊找房子。她总觉得如果不是当初小熊留宿她，小熊也不会丢了工作，而不丢工作，自然不会去琴行，不去琴行，也不会面临今天这个无房可住的困境。
其实，是她庸人自扰了。小熊的生活一直是这种漂泊不定的状态，他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住两天小旅馆、忍两天地下室。小熊打心眼里希望，不要那么容易就租到房，他很享受这种一起吃苦的幸福。像成小朵这样“处心积虑”为别人考虑的傻女孩，实在是不多了。
小熊哪里懂成小朵的苦衷呢？小朵怀着一种安排后事的心，替小熊张罗租房的事情。成小朵本以为逃出江苏就万事大吉，没想到母亲居然从盐城追杀到了北京。自己这次是在劫难逃——实在没有再留在北京的理由。
此时，成小朵再看着小熊，居然有了一种“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我站在你对面你却不知道我喜欢你”的矫情悲情。即便把全世界的情歌都唱完，也不足以表达那点初恋的小悸动。
随着租房日程的深入，成小朵明白了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文艺青年的受众是有年龄局限性的，虽然自己对于小熊这样双手永远插在口袋里、裤裆永远在膝盖处、帆布鞋永远看不出黑白的浪子毫无抵抗力。但房东大妈们却一致表示不愿意把房租给来路不明的人。
虽然熊爱军自诩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灵，无奈璀璨的光芒穿透不了肋骨和胸大肌，总不能当面给房东表演扶老人过马路、送孕妇去医院吧。鉴于居高不下的房价面前，租房是个完全意义上的卖方市场，成小朵痛定思痛，决定隔山打牛曲线救国。
“要不，我们假扮成夫妻吧。”成小朵说。
“假扮夫妻？”幸福来得太突然，小熊一时没反应过来。
“或者你想装成女的。”成小朵上下打量了一下小熊，“你装女的有点难……你没发现房东优先考虑的都是合租女孩或者夫妻、家庭么？”
小熊挠挠头，扪心自问，如果自己是房东，他都嫌弃自己这样的房客。两人权衡了一下，反正周四的时候也没少假扮情侣买半价电影票，那么租房假扮夫妻也没什么。自己没打算做坏事，更没打算拖欠房租……两个人就这么七嘴八舌地打消了自己的顾虑，欢天喜地的玩起了cosplay，并成功的找到了某职工家属院的一套房东直租房源。
房东是个纹了柳叶眉的东北大妈，成小朵开门见山地对大妈表示，自己和“地质科考”回来的丈夫准备在北京创业。东北大妈本来对奇装异服的小熊充满了警惕，但想想是做地质考察的，也就理解了。
成小朵本以为这次可以一局定乾坤，没想到半路杀出拦路虎，两个刚刚工作的女孩也看中了这套房子，并表示可以每月多出100块房租，这下东北大妈感情的天平倾斜了。
成小朵见房东犹豫了，连忙把她拉到一边：“阿姨，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最近很流行同性恋的。你看那个短头发的小姑娘，多像一个男孩子，阿姨你要当心，将来他们家长找来，街坊邻里知道了不要太丢人哦。”
房东大妈大惊失色，顿时觉得自己被中性打扮的女孩子看光光了。她原以为把房子租给两个姑娘是最稳妥的举动，但这世界上居然有同性恋这回事。大妈当机立断，收了小熊一千块定金，约好第二天签合同：“丑话说在前头，明天你们来签合同要带着结婚证，现在这个社会耍流氓的太多，作孽呦。”东北大妈柳叶眉一抖一抖的，像在唱着咏叹调。
在小朵和小熊对望一眼，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谁会想到，要租房先领结婚证呢？既然已经上了贼船，那么无论如何也得一条道走到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