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成小林当然找不到成小朵，此时，就连成小朵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不得不说，随着社会进步，一些姑娘们胸部发育得早了，大脑却成熟的晚了：25岁的高龄梦幻少女成小朵，某天从花花绿绿的时尚杂志上看到一篇摄影工作室专访，又好死不死，摄影师在专访里说自己一直在找“眼神清澈”的模特。
于是，在连续滴了25天从淘宝上买的专门清澈目光的滴眼液之后，成小朵按图索骥，站在了杂志专访过的摄影工作室门口。此时，已近午夜，摄影棚门口除了看门保安，就是刚下班的看门保安。他们已经轮流劝过刚来北京的成小朵“等活儿得去北影厂。”但执拗的姑娘早已认准了工作室，她拿着自己打印的“征召模特启示”，站得如同行道树。
过往的路人哪里看得出成小朵的内心悔恨的泪水早已流成行了。成小朵从盐城离开的时候办了一件非常“成小朵”的事儿：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带钱包，她特意把钱包从旅行包里拿出来，放在显眼的位置。于是，现在那个钱包还摆在她远在盐城的电脑桌上。
而到了北京成小朵才知道，杂志上报道的这个工作室，之所以能拥有“厂房般的摄影棚”，完全得益于它根本就是租了京郊深山里的废旧工厂。成小朵要不是靠着进山拉果子的拖拉机帮助，估计找到这里就阵亡了。而现在，她只能站在这里死等，哪儿都去不了，山里面除了野生动物，就是这间工作室。
终于，熊爱军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和几个女模特开着玩笑，走出摄影棚。月黑风高，成小朵只看见模模糊糊的几个影子，本着“烫个流氓头，不是艺术家就是流浪艺术家”的原则，成小朵冲着一个烫爆炸头的人迎了上去：
“你是摄影师吧？我认识你，我要应征当模特。”
小熊在成小朵的身后大笑起来，烫爆炸头的平胸姑娘尴尬地说：“小姐，我是模特。”
成小朵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会是模特，你没有胸的！”
爆炸头姑娘更加尴尬，小熊爆发出咆哮一般的笑声：“姑娘，我才是摄影师。她是模特。”
成小朵转过头看着熊爱军，严肃地说：“上杂志的那种么？怎么可能，杂志上的美女都有胸，比如我。”
熊爱军显然被小朵的严肃威慑到了，他认真地思考着怎么告诉这名热心读者，杂志有“修片”这回事。爆炸头姑娘以为自己又碰到了脑子缺筋、发明星梦的女孩，干脆跟众人打个招呼开车走了。其他的几个模特也纷纷跟小熊道别，三五结伴开车走了，成小朵却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走的意思。
“姑娘，你就算应征也得明天吧。”小熊无奈地站在原地，累了一天，此刻肩上的摄影包让他感觉十分沉重。
“我没有地方去，在杂志上看到你们工作室，才来北京闯天下的，现在联系不到我哥，手机也没电了。”
小熊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小朵，小朵却不接：“我是偷跑出来的，工作也辞了，你不雇我，我没脸回家。”
这下小熊彻底无奈了：“我们要雇的是专业模特，你之前有什么工作经历？”
“我之前在销售行业服务……”
“那你有什么特长？”
“长得漂亮算不算？”
小朵拿过小熊的用手机，熟练地给自己拍了三连拍，递给小熊。手机的闪光虽然说不上美妙，但小朵不施粉黛的青春面孔却也引起了小熊的兴趣，他干脆把小朵请进了摄影棚。
“你摆几个姿势给我看。”小熊重新装好镜头，准备给小朵试几张片。
9张照片过后，小熊看出了端倪，成小朵只会三个动作，换来换去都是那仨。
“你换个别的姿势。”
“不会了，大头贴、手机连拍都是只三张，我就练了这三个动作，谁知道你要拍那么多。”成小朵居然有一点委屈。
小熊挠了挠头，找来一堆模特寄来的照片，一张一张的给成小朵讲解，好不容易，成小朵的动作从只会3个到能熟练摆出9个。小熊趁热打铁，又给成小朵拍了几张照片：
“你带U盘了么？我给你拷出来，以后你去找模特工作，可以先把这些照片寄给对方，就省得你跑来跑去了。”小熊翻看着刚拍好的照片。
“等我红了，一定请你当我的御用摄影师。”成小朵满意地拍拍小熊的肩膀，“是说，你已经决定用我了么？”
小熊十分无奈：“别闹了，这离当模特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成小朵突然想起杂志上说的那个故事：这家工作室的主人，原本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职员，后来因为爱好摄影辞了工作，为了拜师，跟着某著名摄影师整整三天，软磨硬泡最终对方同意收自己为徒。
他不会在考验我吧，成小朵如是想：“十万八千里总是可以走得完的，就怕不行动，我决定拜你为师！”
小熊愣住了：“拜师，这都哪跟哪啊？”
成小朵也被自己“雷”了一下，这么矫情的话亏自己说得出来，但没办法，她还得硬着头皮往前冲：“我要拜你为师啊，我听说这行没有人带，是铁定混不出来的。那你给我当老师吧。”
小熊以为自己遇到了神经病：“姑娘，天不早了，我该下班了。”
成小朵见小熊要走，吓得一把抓住他：“你不会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吧！我搭你的车出去。”
小熊挠挠头：“可是，我车借给别人了，明天早晨才能还给我。况且……我就住山下。”
成小朵已经要哭了：“那我该怎么办，我惹了这么大的麻烦，我妈知道了还不掐死我。”
“要不……你在这凑合一晚上吧，反正这晚上也有保安，你把门锁好就行了，明天早晨我送你出去。”
“谢谢你！”小朵破涕为笑，“你人真好。我能睡帐篷么？我进来的时候看见了……”
“真服了你了，那是拍摄用的道具。”
见姑娘居然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睡袋，小熊知道这次自己碰到硬骨头了。但泼出去的话覆水难收，他只好帮姑娘把帐篷支好，让她睡觉的时候拉好拉链，小心色狼。
成小朵都只是笑，可等小熊关灯要离开的时，成小朵却突然尖叫起来：
“别关灯，我怕黑。你叫什么名字，我冤死在这去找谁报仇！
成小朵在睡袋里缩成一团，虽然帐篷外面只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但他毕竟是个人啊。
小熊只好又坐回帐篷边，从包里掏出一只小手电，敲一敲帐篷的“门”，从缝里递给成小朵：“我叫熊爱军，真名土了点，睡觉我爸当过解放军呢。你可以叫我小熊，这块场地我罩的，你不用害怕。”
成小朵接过手电，打开，橘色的灯光顿时填满了整个帐篷：“我叫成小朵，花朵的朵。成吉思汗的成。”
“那我走了，成吉思汗的小花朵，祝你晚安。”小熊离开摄影棚的时候，忍不住回头忘了一眼：空落落的场地上，白色幕布前，散发橘色光芒的帐篷让他感到很温暖。他打开手机，把成小朵的三连拍大头贴照片，按下“保存”。
小朵再也想不到，自己的突发奇想，已经让哥哥嫂子的家里已经乱成一锅粥。成小林在第17次拨打自己妹妹的电话依然关机后，要给自己在北京所有的朋友打电话。不管黑道白道，旱路水路，今晚一定要找到成小朵。
周漫舟一看时间，已经夜里一点，不管黑道白道的朋友此时估计都要睡了，况且成小林根本就没有什么两道朋友，他充其量只能把刘冬揪起来开着车三环上转转。
“明天吧，成小朵失踪还不到24小时，就算报警，人家也不受理。”周漫舟陪着笑脸，“我不是不关心小朵，而是她这么大了，不会没有分寸的。肯定是什么事儿耽误了，你先睡吧，明天还要面试呢。”
“我怎么睡得着！24小时，出什么大事儿都够了。等明天，没准直接见报了，根本不用我找了。”成小林焦虑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周漫舟只好换个方式说服成小林：“小朵是你妹妹，你比我了解她，你觉得她像是会出事儿的人么？”
“这倒是，小朵不是软柿子。”想到妹妹的性格，成小林似乎放心了一点。
周漫舟见有了效果，干脆把丈夫按在沙发上，递过一杯牛奶：“喝了牛奶洗澡睡觉，明天你该干嘛干嘛去，我在家等小朵，保证把能问的人都问一遍。小朵虽然贪玩，但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明天肯定会有消息的。你这样干着急也没用。”
成小林不说话，静静地思考了一下妻子的话，写下几个电话号码，嘱咐周漫舟明天一定打过去询问一下小朵的动静，这才舒了口气，准备睡觉。
这一晚，本该是夫妻二人的“造人日”。成小林洗澡出来，敷衍了事地跟妻子拥抱一下，转身睡过去。周漫舟叹口气，勾去了日历上那朵小桃心，把自己从英国带来的性感睡衣塞进柜子深处的角落。她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天花板，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回国的第一天，就这样被前女友、房子、“失踪”的小姑子搅得一团乱。
那晚，夫妻二人都没睡好，成小林翻来覆去的翻身，周漫舟更是一夜未眠。成小林迷迷糊糊中惦念着妹妹的下落，周漫舟睁着眼睛反复回想在机场偶遇顾菲菲的情景。她回想自己白天的着装，发现自己无论从搭配还是气场上，都逊了顾菲菲一大截，外观立于完败。而陈年往事也不由翻上心头——当年顾菲菲走后，成小林拉着刘冬在学校门口的饭店买醉，被同在一个饭店吃饭的周漫舟看见。她从厕所出来，成小林在隔壁男厕出来吐得稀里哗啦，周漫舟从来没见过成小林这样。准确地说，是任何人都没见过这样狼狈的成小林。
“冬子，顾菲菲有什么好的，凭什么她说分手就得分手！”成小林的声音有些哽咽。
刘冬拍了拍成小林的肩膀，安慰了两句诸如“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之类的话，成小林沉默了，接着，他说出了周漫舟此生难忘的一句话：
“都说女人痴情，男人花心，但女人都是说变心就变心，招呼都不打。我告诉你，以后不管我娶了谁，我心里始终有他妈顾菲菲的地方。”
这件事成了周漫舟心头的一块疤，一个永远不能提及的问题：不问，放在心里总是个隐患；问了吧，又怕本来已经被对方忘却的感情，重新被想起。但周漫舟忽略了一点：对于大部分男人来说，爱不是细水长流天长地久，爱是火星撞地球，撞上了电光石火，撞不上拉倒。
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这句话的重点并非“报仇”，而是“十年”。所有誓言考验的并非能否兑现，而是能否记得兑现，十年后的君子是否还记得十年前的仇，这是个问题。
比如成小林已经根本不记得自己当年失恋时立下的豪言壮语，他心中确实有顾菲菲的位置。只不过，随着他的心不断拆迁扩建，即便顾菲菲这样的钉子户，也早已搬进某栋过去的时光中。
此时的成小林双目紧闭，眉头紧锁。他心中交织的念头是失踪的成小朵和未卜的前途，关于机场那个极像顾菲菲的背影，他偶尔一闪念的梦境中可能真的出现过吧？或者没有。
第二天清晨，成小林醒得很早。他一改在英国时九点才会起床的作息时间，破例六点钟就起床洗澡。成小林并没有发现妻子一夜未眠，如同所有男人一样，他也不是大脑可以后台操作多样事项、对妻子的心情指数迅速做出判断的细心丈夫。
此时他们纸箱布置的餐桌上已经放好了烤土司、鲜榨豆浆、煎蛋、油条、各种小咸菜，最为诙谐地是，豆腐乳旁边摆着红茶。其实成小林只要稍加计算，就会发现妻子准备这些东西，需要清晨五点就出门买早点。
但他拿起一片面包，嚼了几口，甚至丝毫没表现出要坐下好好吃饭的意愿，就急急忙忙翻开报纸：“小朵来电话了么？”
“还没有，你今天还是按你的计划去面试，我在家里等她电话。”周漫舟给成小林的红茶加上一点牛奶，递到丈夫面前，“别噎着。”
但成小林的心俨然不在早点上，他对于成小朵依然没有出现这件事感到很惆怅。经过一夜的消化、沉淀，他心中暴躁的不安已经变成绵长的焦虑：
“我还是给刘冬打个电话吧，看看面试的时间能不能改。”
周漫舟似乎料到丈夫会这样说：“之前回国的时间一拖再拖，人家冬子一直顶着压力帮你留着面试机会。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你跟人家说你25岁的妹妹失踪了……虽然事实就是这样吧，但我总觉得听着怎么那么像借口呢。”
成小林踟蹰了一下看看表，离面试开始还有整一个小时，真是个两难的时间：现在去刚好能赶上面试，但小朵如果真的出事儿了，他得愧疚一辈子；但他也知道以小朵这种雷声大雨点儿小、爱虚张声势的性格，多半出不了什么大事，如果真的不去面试，就此错过了机会，那就太对不起冬子了。
见丈夫开始犹豫，周漫舟索性把公事包塞到成小林手上：“小朵不会出事的，我在家里等她，有动静会随时跟你汇报的。放心去面试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