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大人，您这样的身份提出送奴家回去，奴家会误会您是想去过夜的。”我抬眸不带温度一笑，不意外看见他僵硬的表情，我眼神忽然一沉，道：“只不过，奴家虽是残花败柳，可也是很贵的哦。”
他身子微微一颤，看向我的眼神，受伤而又难以置信。
难以置信，我是这样的女人么？
也不知是不是我说的话太冷，亦或者我的笑容太冷，连我自己也被冷到了。夜风袭来，我又是一个寒颤。
他眼眸一敛，柔声对我道：“你等等，我进去拿衣服。”他的外袍放在房内的茶几上，想来是天热，并未穿上。
他转身，我唇畔带着一抹不含一丝感情的淡笑目送他进门。
然后，埋头离去。
就这么，走了，也好。
在下人惊异的目光中，我走出大门，弯腰在门口草丛中一捞，捞出我的匕首——进府之前须得搜身，匕首与冰莲的小刀都不能随身带着。
回到“荷花池”，才听碧门京城副管事说，碧真，已经走了。
没有道别的离开，我猜到她的去意，追不回，不如让她彻底解脱出这个令她举棋不定，踌躇不决的京城之地。毕竟，她根本不算犯了规定，她会走仅仅是愧对于我，想来荷姿不会将她怎样的。
空气越来越闷，风渐起。我换过衣服，将珠饰取下，放下了一直高盘的青丝，扶着后院楼台栏杆，见天边黑压压的一片云，隐隐带有闪光。
山雨欲来……风满楼。
胸中一直以来压抑着的苦楚，不安，不甘，无奈的妥协，随着来势汹汹的山雨一起迸发出来。
我一跃而起，飘然而下，离开了“荷花池”，穿过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流，恍恍惚惚来到了城外荒野。
大风起，夹杂着沙尘来袭。我的手随风而动，匕首扬起，一招一式顺风而流，又横斩风势。
仿佛一股气流笼罩周身，随时要将我挤破，而我只是拼命地挣扎，想要逃脱出这层我走不出的阴影。
“不要抗拒它！”身后响起一个清冽的声音，我身子一窒，收招回头，只见卓逸抱着剑闲散地看着我。
“你近日受过重伤？”卓逸不经意问，“你招式滞缓，仿佛有内伤在身，肋骨断过吧？你每次环背而扬，身形都要僵一下。不过……”他一顿，赞赏道：“招式虽磕磕碰碰，但招意已自成一派。”
我摸了摸刚刚复原的肋骨，淡淡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主子日日上张大人府邸询问，你都未去过，他这几日派我到街上碰碰运气。不曾想，我运气不错，今夜一上街就看见失魂落魄的你，于是跟了来。”
失魂落魄么？或许就是我此时的真实写照吧。后面跟了个人我竟没发现，不过跟我的既然是卓逸这样的高手，我似乎也没什么好丢脸的。
“你的招数只能遇敌，不成招式。若真想提高自己的武艺，此时天气闷热，更能感受到气流涌动，倒是不错的机会。你要学顺着气流走，而不是逆着它。周气息凡有堵塞不前处，不要去强硬顶撞，试着借周身的势绕开。”他指点：“有什么不快，不要堵心里！有什么感慨，大声喊出来！”
“轰隆——！”天边雷声响起，雨点滴答落下，越行越密。
“从现在起，我是你的对手。”剑光一起，剑花直逼我面门。
没有时间去融会贯通，我扬起匕首先挡下汹涌一剑，侧身顺风而下，勾腿后仰，掀起一片雨帘。
“大风起兮——云飞扬！”我大声一喝，招式已出，未恢复完全的内息全部涌到一处，随势而出，刹那间好像云卷沙尘，铺天盖地向卓逸扑去！
饶是卓逸武功高强，竟也吃不住我来势震撼的一招，被逼得一退，横剑来挡，眼中光芒一闪，嘴角扬起满意的笑。
匕首尖在剑背上一点，我借势后仰，后空一翻，脚尖着地后又若离弦的箭一般向他刺去！
——“风萧萧兮易水寒！”席卷雨帘，水滴若石子一般被我大袖一挥齐发出去！
——“北风卷地白草折！”匕首如虹般挥出，卷起一阵气流！
——“左盘右蹙如惊电！”身形若闪电左右躲避来势。
——“砯崖转石万壑雷！”出掌如雷霆，摧花断木！
——“排空驭气奔如电！”步履飞速移动，在地上一点，飞入空中，垂直朝下冲刺！
雨势减缓，我招式也越来越轻缓，若江南三月细雨，笼着细细的哀伤与决绝，挥洒而出……
——“水澹澹兮生烟……”招式开始缠绵，婉转细腻，偏偏飘忽难寻。
——“雨到云散终有别。”我收招，静静地调息，仰面朝天，任淅淅沥沥的小雨击打着脸颊，所有的郁结仿佛也随着风雨散去，心头一片宁静。
“文采倒是不错。”卓逸收剑，笑问道：“最后一句是自编的吧？”
我回神，难为情一笑，“你让我有感慨就大声喊出来，我就喊了……不过，倒是的确很有效果，轻松多了。”
“我却不知道吼一吼可以吼出个一流高手来。”卓逸叹惋道，“没去争江湖女侠榜，可惜了。”
“卓大侍卫太抬举我了。况且，连你都没去争，我怎好意思去争？”
卓逸摇摇头：“师门有讯，浮名乃身外之物，不争不抢方为大道。”
“卓逸你难道是……”
“蜀山俗家弟子。”
我诧异望着他，“原来出自仙门道家，怪不得出手一股子洒脱清逸。不知高就何人？如果可以说的话……”我纯粹是好奇，因为唐介的身形步法与卓逸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家师……蜀山清远道长。”
“清远掌门！”卓逸的师父竟然是蜀山派掌门人！
蜀山派上一代有三大高手，其中以静远道长武功最高，和远道长炼药最佳，清远道长最是仙风道骨。后来，静远道长为了一名苗族妖女，自请出师门，从此消失在江湖中。而和远道长因武功阴毒，拿活人炼药，被逐出师门，于是最后是清远道长接了大任。
传言清远道长不与世事为争，弟子八人，七人均留在了蜀山，其中一人下山后就再没归去。
这一人……难道是卓逸？
“你既然为仙门弟子，又为何……”又为何跟着赵祯混？
“主子帮过我一把，”看见我疑惑的眼神，他解释道：“想必你也知道，很多事情不是武功好就能解决的。”
“师门追求‘上善若水’，我心有杂念，做不到平和。师父放手让我下山，让我了却我的心愿。师父想让我知道，无论是在蜀山清静之地，还是京城喧闹嘈杂之处，只要内心平和，皆可‘静如死水，动如惊浪’。”
“了却心愿？”心愿了却便能抛弃尘世俗事么？
“我的心愿是护卫主子，不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即便我知道，主子身处高位，很多事情我无能为力，我能做的，也只能是保他不受刺客威胁罢了。”
我歪着头想了想，道：“蜀山派风格乃清风淡云，抛却一切孜然一身。你心有顾忌，怕是无法突破你目前的修为了。”
卓逸身子一僵，无奈一笑：“不瞒你说，的确如此。”
“不如自成一家。”我提道。“卓侍卫出招时更像是流水般无情，但这流水中又有珍贵石头阻碍。到头来，只怕水流不顺，而石头也守不好。”
“什么意思？”卓逸皱眉。
“以蜀山派的功夫，练最适合你的风格。”我耸肩，“既然你想要的，是守护，何不以“守护之剑”去守护呢？水不能冲过，何不磨平阻碍绕过去呢？”
精光闪过卓逸的眸子，他身子一挺，迎着夏夜雨后凉爽的风而立，久久不语。
“若有一日，卓侍卫练成了，请把它当做小女子今日受教的谢礼。”我屈膝一礼，留他一个人在荒野领悟。
到他这样的武功境界，是好是坏，能否大彻大悟，或许只有山风浮云知道了。
回到城内，刚刚赶上关城门。
在“荷花池”住了一宿，清晨我收拾起了包裹。我受伤那会儿，碧真查到了我投宿的客栈，将我的行头全部搬到了“荷花池”。
离开“荷花池”，我找了一家客栈投宿，将东西放下后，径直朝张大人府邸走去。
因为考虑到我身份不明，不好交代，我干脆侯在府门口，等着张士逊大人下朝。
张大人在我幼时待我极好，娘亲慈爱，爹严厉，而张大人，就像亲伯伯那样对我嘘寒问暖，偶尔考察我功课，无一不是赞赏有加。
直到十年前那件谋反案时，张大人知道要出事，暗中叫了家卫护送我与哥哥出城，怎料到途中官兵追来，家卫全力抵挡叫我与哥哥先走，我们这一走，就再无法与家卫汇合了。时隔十年，此时此刻心底编好了几百种见面时候的开场白，或客套的，或亲切的，或恭敬的……
也比不上真正发生的这种——
身后响起的声音温柔亲切，带着不能言喻的激动与欢欣。
“你终于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