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了，自从万淑宁出现，蒲妃就再没成为过话题的焦点，当然蒲妃得了石榴金钗和皇上的祝福，心满意足地早不在乎万淑宁抢了她的风头，皇后始终没再真正笑过，但也始终把持有度，风度宽厚，太子妃比皇后更为安淡，只顾自己吃喝，仿佛这席上发生的事都已与她无关了。我一直担心地看着太子妃，直到宴席结束，我才发现这宴席之上，少了一个人。纪双木，她怎么没有跟来？在我抬头寻望纪双木身影的时候，皇上宣布散席，于是我扶着太子妃走出御隆轩，结果看见肖玉华站在门槛之外。
“参见太子妃。”肖玉华躬身行礼。
“你是……”太子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疑惑的眼神上下扫动着。
“奴婢肖玉华，是安国郡主的侍婢。”
“哦，原来就是你啊。”太子妃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就摇着帕子走开了。
“娘娘，蒲妃她们还在里头没出来呢。”我怕我们这样提前走了不好，小声提醒太子妃。
“皇上皇后都退席了，本宫还演什么戏？蒲妃从来不懂得应酬，留下的那些人恐怕也不是为她留下的，她硬要给万淑宁当跟屁虫，本宫又何必去阻止？又不是本宫怀孩子，能坐到散席已经是尽礼数了。”太子妃恨恨地咬着牙，帕子甩得一下比一下高。
我们乘着马车回到荣祺殿，屁股还没坐热，就听到小顺子乱步奔跑的声音，还有人大喊着不好了不好了，惊得我和太子妃把手里的暖炉都砸到了地上。
“喊什么，进来回话！”太子妃本来就憋着气，这下全撒到小顺子身上，“皇上刚说了要蒲妃静心养胎，你们就在太子宫里大吵大闹，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是你们担着还是本宫担着！”
“娘娘，已经没什么养胎不养胎的了，”小顺子顾不上诉委屈，拼命咽着口水想把话说清楚，“刚才有人来报，说御隆轩外闹刺客，没伤着太子，反把蒲妃给惊吓了，只怕孩子也保不住了……”
“啊！”我倒抽一口冷气，扶着太子妃的手竟然松开。咚的一声响，我回头去看，太子妃已连续倒退了好几步，整个人撞上贴墙的柜子，脸上的表情从震怒转变为惊愕，拳头猛地攥紧将帕子绞得几乎碎料。
“娘娘……”小顺子轻唤着，“皇后传您过去呢。”
“好……”太子妃这个好字说得吃力，紧握帕子的手撑着柜子站直身体，硬生生让抽搐的脸颊安静下来，深呼吸放缓急促的语调，眉头渐渐舒展，拳头渐渐放开，紧咬的牙关也渐渐松开……
“娘娘……”我试探地呼唤着。
“摆驾中宫，去见皇后。”太子妃终于以平缓的语气说了一句话，那一刻我知道，她已经从惶恐中走了出来，重新恢复到宴席时的淡定和宁静。
在中宫见到皇后的时候，我发现她脸上的表情与太子妃的出奇相似，看不到措手不及的惊慌，看不到痛失皇嗣的悲哀，看不到心愿得偿的欣慰，看不到求取真相的疑惑，也看不到查处元凶的急迫。作为母亲、作为妻子，她们因为没有那层嫡亲的血缘而漠然接受皇嗣不保的事实，这我可以理解，但作为皇后、作为太子妃，对于刺客闯宫险伤太子的事能够如此冷静，真的是让我刮目相看。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给皇后娘娘请安。”太子妃仍然没有忘记礼数。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给皇后娘娘请安。”我也跟着跪下。
“奴婢参见太子妃，给太子妃请安。”熟悉的声音吸引我的注意力，我猛然抬头，看见皇后身边的一位婢女正朝太子妃盈盈下跪。是古月月。我清楚地记得，那日古月月就因为这大方得体的盈盈一跪，博得皇后欣赏，从此侍主中宫。
皇后抬手示意我们起身，然后说，“月月和西樵退下，本宫要和太子妃说话。”
我点头称是，然后转身要走。这时，太子妃突然说话，“西樵不用走，母后，西樵可以留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太子妃此举是何缘由。
“西樵留下。”
皇后娘娘这四个字让我顿感惶恐，古月月从我身边擦过，我有意识地去看她的脸，却只看到她的背影。是她走得太快，还是存心不让我看她的眼睛？天哪，什么时候我竟然也开始多心了。我突然感觉太子妃每每对我的教会都让我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复杂和敏感，别人一个不经意的小小动作，我都会自然而然地产生许多种猜想，这究竟是让我更适合这个皇宫了，还是让我内心的真感情渐渐地流失了？
“蒲妃的孩子已经没有了，”皇后开门见山，语气凝重却听不出是喜是悲，“据宫内的侍卫说，刺客是冲着太子去的，蒲妃是受到了惊吓，在躲避时又误踩了错落的台阶，狠狠跌了一跤，才会胎儿不保的。刺客虽然当场被擒，却已服毒自尽，一条线索就这么断了。”断了两个字，皇后说得极重，而太子妃却神情自若，并不因皇后所言而随意动容，顺便还拿起茶几上的苹果，削出长溜溜的一道皮，皇后话音一落，苹果皮便完整地剥落，皮肉连接之处断得干干净净。
“蒲妃胎儿不保实属意外，臣妾纵然觉得可惜也无从弥补，只能寄望于她还年轻，好生调养调养，再承雨露之恩，再得子嗣，”太子妃将苹果切成小块，用竹签子插着递给皇后，“至于刺客闯宫一事，既然是冲着太子来的，就必然牵扯官权政斗，已非母后可操权，再说连累蒲妃小产，皇上定然会严查，母后只需安心等待结果，不必思虑太多。”
“本宫身为皇后，将来的依靠便是太子，如今太子遇刺，虽已脱险但后患未断，本宫怎能安枕？”皇后说到自己的将来，这才显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君怡，你身为太子妃，须知有太子才能有你，即使你们之间情淡如水，你也不能否认太子对于你的重要性，难道，你真的不担心，如果今夜刺客得逞，那你这个太子妃就当到头了！”
太子妃面无忧色，清淡不屑地说，“臣妾嫁给他的时候，他本也不是太子，”太子妃转过脸正对着皇后，很认真地说，“母后最相信的，不就是关于臣妾母仪天下的命数之说吗，那还怕什么，只要臣妾还是太子妃，太子就还是太子，只要臣妾不死、不改嫁，皇后的位置，皇太后的位置，就都还是您的。”
皇后听完这话，冷冷一笑，“羡儿若还在，这位置，就更是本宫的。”
太子妃闻言脸色顿变，“母后这话，是专门说给臣妾听的吧？”
“如果当初你选择羡儿，羡儿就不会死！”皇后悲痛地责怪起太子妃。
“那他如果死了呢！”太子妃也大声起来，两眼微红似乎委屈极深，“那母后的太后之位，臣妾的太子妃之位，就统统拱手让人算了！先太子的头痛症是毒瘤所致，根本无法医治，张御医偷用艾灸之法替太子压制病症，但早晚会压制不住。母后要看臣妾做了寡妇才会死心吗？”
“放肆！”皇后一掌掀翻茶几上的果盘，“难道本宫不想你好好的吗，难道本宫把你嫁给羡儿是为了让你当寡妇的吗，难道本宫不想郑家再出一个皇后吗？本宫把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可你却退缩了，本宫有说过你什么吗？本宫还不是把你风风光光地嫁了？本宫还不是独自忍受着丧子之痛然后看着你做了太子妃？如今本宫连道一声可惜都不行吗？”
太子妃闻言有所动容，但仍狠狠心说，“母后丧子固然令人心痛，可母后要臣妾拿一生的幸福去赌一场必输的局，臣妾又情何以堪？母后，这局如果输了，输的不仅是臣妾，还有母后，还有整个郑氏家族啊，母后……”
“只要你愿意赌就不会输！”皇后还是坚持着，“皇宫之中，论仁德施政有二皇子，论才学诗书有三皇子，论智慧谋略有八皇子，论行军布阵有十皇子，即便羡儿不在了，怎么轮也轮不上六皇子。可是君怡，就是从你嫁给他的那天起，他便如有神助受众臣所辅，羡儿前脚刚卧病修养，他便后脚为重臣所举，最后更是盖过诸位皇子被册为储君，试问宫中谁人不信这是你带给他的福分！一无是处的六皇子都可以翻身变为太子，那羡儿的头痛症又算得了什么！郑君怡，你不敢赌，难道本宫就敢吗？本宫告诉你，本宫从来不赌，一旦出手就必须要赢！”
“母后说赢就可以赢吗？”太子妃一句话压得皇后面色刷白。她胸有成竹地对皇后步步逼近，“母后真这么相信命数之说吗？母后送臣妾出嫁之时，真的已经想到今天的局面了吗？”太子妃一口气连问皇后数个问题，每一问都让皇后哑口难辩，“臣妾知道，母后想救儿子，臣妾也知道，母后是没有办法才寄望于臣妾的命数之说，臣妾是退缩了，因为臣妾不信，臣妾由头到尾都不信命数之说！”
“你不信……”皇后一时怔住，很快又摇头轻蔑而笑，“你撒谎，你就是退缩了，如果你不信，你就不会说只要你还是太子妃，太子就还是太子，只要你不死、不改嫁，皇后的位置，皇太后的位置，就都还属于本宫的话。”
“臣妾是这么说的，臣妾也做到了，但这与命数无关，一切都是臣妾努力的结果。”太子妃坦然面对自己所说的话，“母后也说了，诸位皇子中最差劲的就是六皇子，难道臣妾是傻子看不出来吗？母后以为臣妾为什么要选择六皇子来嫁，选择一个最没用而且又有正妻的六皇子来嫁？因为诸位皇子之中只有六皇子生母亡故，只有六皇子没有外戚扶助，也只有六皇子肯甘心情愿认母后作亲娘！”太子妃说到此处，不禁泪如雨下，“后妃可以废黜再册，母亲却不可以再选，难道臣妾这么做，也只配用退缩两个字吗？”
皇后拿帕子捂住嘴，眼泪已经止不住流下来。她有忆起失子之痛的悲伤，有求助亲人不得如愿的责备，有事过境迁无奈旁观的愧疚和怜悯。
“臣妾知道母后心中记恨臣妾，一直认为是臣妾拒绝嫁给太子羡才害了他性命，那母后知不知道，臣妾还母后这个债还得有多辛苦。臣妾要顾着母后，不能给其她娘娘的儿子当妃子，就算太子是块朽木，臣妾也要抱着它从这皇宫深海里漂过去！母后说这是命，母后又知不知道臣妾付出了多少？”
“本宫连儿子都没了，还抵不过你的一点辛苦一点累吗？”皇后听到付出二字又激动起来，“付出得再多换你一个太子妃的名分还不够吗？本宫又换来了什么？一个没有血缘之亲的太子？一个皇太后的名分？君怡你不要忘了，本宫是皇后，无论谁做太子，本宫都是将来的太后，这是本宫自己的造化，不是你郑君怡给的！”
太子妃听这话大惊失色，脸上掠过绝望的神情，“既然母后这样说，”太子妃深吸一口气，将眼泪抹去，后退三步，扑通一声给皇后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臣妾今日出言多有不逊，但一字一句皆为心表，身为郑家女儿，臣妾自当为传承母后一位倾尽所有，母后记恨臣妾，处处不予襄助，臣妾不怕，臣妾自来都是孤军作战，早已知道在这宫中不可信命只可信己，命数之说，只不过是母后痛失爱子不愿独自承痛所找的借口，臣妾自知无法说服母后原谅臣妾，所以臣妾今后所为，恐怕也顾不上母后了……”
“娘娘……”我真想上去捂住太子妃的嘴，把她说出来的话全部塞回去。
太子妃此刻已经冷静，站起身来，“西樵，我们回宫。”
“等等，”皇后突然叫住太子妃，语气竟也已经平静了，“本宫再问你一件事，你丝毫不担心太子遇刺的事，是不是早就知道刺客的目标根本就不是太子？”
皇后问得无波无澜，我却心潮暗涌，皇后的意思，是说太子妃……我朝太子妃看去，她面不改色、泰然处之，慢悠悠地说，“侍卫来报之前，臣妾对此事一无所知。”皇后没有再说什么，太子妃挥着袖子走出中宫。我看见古月月进去，我随着太子妃离开，我们再次擦肩而过，依旧没有正视对方的脸。我相信皇后召太子妃前来，原本的谈话一定不是这样的，只是不知怎么地，随着蒲妃腹中胎儿的堕落，太子妃与皇后相互照应的亲情也彻底流掉了。又或者……我想着她们相互指责，相互诉冤的话，那种积累多时的矛盾、委屈、悲痛，轻轻一触便喷发不绝，或许，她们的亲情也只是外人的想象，只是一场戏，只是她们心底还奢望能够保存的一点感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