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五天蒙蒙亮，棠颐在宫门口迎了医女进来，给皇后换药包扎，前脚刚走，我后脚就把药布扯下来烧了，再把韩冬青留下的一样颜色和气味的药布换上。到了寝殿外间，我扶皇后坐下，把小米粥和几碟精致小菜搁到桌上，突然一股馨甜的味道钻进鼻子里，好闻极了。我看看桌上的菜，不过就是平日里吃的那几样，心中正起疑，就看见棠颐怀抱着一个食盒站在寝殿门口，冲我招手。我走过去，香味渐渐清晰，看来，这个食盒里装的东西就是香味的源头。
“这是什么？”我指这食盒问。
“刚刚有位淑女送来的，说是特别替娘娘准备的开胃健脾的清口点心。”棠颐微微拉开盖子，露出一点碧绿的颜色。
我回头看看皇后，似乎她有点跑神，嘴唇微微动着，似在低声喃语。我走近皇后，听到一个很轻的声音，“这个味道……”我敏感地回头看看食盒，把事情跟皇后说了，皇后眼睛一亮，朝棠颐挥着帕子说，“快拿过来。”棠颐把食盒抱过来，皇后似乎对这个点心很感兴趣，亲自把盖子打开，露出一盘绿色的略带透明的圆球形状的糕点。“碧心绿！”皇后喊出声来。
“娘娘认得这个点心？”棠颐一边说，一边把盘子取出来。
“气味、模样都对，本宫要尝一尝。”皇后亲自剜了一勺送进嘴里，也不见咀嚼，喉咙就出发轻微的吞咽的声音。“真的是碧心绿。”皇后失神，手指微微松开，勺子掉落在桌上。“这是谁送来的？”皇后转过神来，盯着棠颐问。
棠颐为难地摇摇头，“奴婢也不知道，那位淑女不肯留下名讳，只说是长淑殿的淑女，知道娘娘受伤，特来探望。”
“即是探望，怎么不请进来。”皇后愠怒地说。
棠颐委屈地说，“奴婢请了，可那位淑女说自己位份低微，不宜打扰娘娘静养，说完就走了。”
皇后沉默不语，缓缓转过头顶着碧心绿发呆。
“这糕点有什么名堂吗？”我大着胆子问。
“这是前任尚宫局尚宫苏筱菊的私房点心，天底下尝过的人不出十个。”皇后慢慢回忆着说，“苏筱菊原是司膳房的宫婢，就是因为这道碧心绿，破格提拔为司膳，再后来，苏筱菊一发不可收拾，短短三年就成了自本国开朝以来宫里最年轻的尚宫局尚宫。本来她可以成就后宫宫婢的一记传奇，结果却因为一段不为宫规所容的感情，自毁前程。本宫记得，那是在十五年前，本宫进宫参加甄德妃的寿宴，太后顺便留本宫在宫中居住游玩，第二日傍晚离开的时候，竟然在马车里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她要本宫救她出宫，在本宫犹豫不决的时候，把一只揉捏得变了形的碧心绿塞到本宫手里。本宫不认得她，却认得碧心绿，知道那个好吃，好吃极了，于是脑袋一热，一逞能，就把她藏在马车里带出了宫。”
“这个人就是苏筱菊？”我仔细看着碧心绿，闻着它的香味，心想到底好吃到什么程度，竟然让皇后如此冒险。
“本宫也是后来才听说的，”皇后的目光变得遥远起来，“苏筱菊不知跟谁做了苟且之事，有了身孕，太后下令严加调查，她便偷跑出了皇宫。一开始，太后还以为是先帝干的，后来又有一个说法，说是朝中的一位大臣所为，至于到底如何，至今未有定论。”皇后又将目光锁定在碧心绿上，“本宫从没想过，这道点心还能再在宫中出现，还能再让本宫尝上一尝。”
“难道苏筱菊又偷偷进宫了？”我猜测着，“可就算她还活着，她也没有回来的理由啊，好不容易活下来，难道回来寻死吗？”
皇后的眼睛逐渐放亮，“本宫记得苏筱菊说过一句话，小郡主，奴婢，会报答您的。”
“苏筱菊进宫报恩？”我浑身一哆嗦，感觉有点鬼魅阴魂之气绕梁而飞。
“可是人不对啊，”棠颐皱着眉头，“她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而且不像是替人跑腿的。”
“十五六岁就对了，”皇后端起碗，勺子在粥里没有规律地搅动着，“至于是不是跑腿的，日后自然会有分晓。”
“娘娘不查一查吗，若是跑腿的，可能就不再来了，奴婢还记得她的模样……”棠颐给皇后娘娘布菜。
“你没听她怎么说吗，长淑殿淑女，这话里带着钩子，能是想跑的人说出来的吗？”皇后瞪了棠颐一眼，把勺子丢进粥碗里，“你们记住了，本宫和苏筱菊的瓜葛不想有人知道！”皇后说完站起身，“她们差不多该来了，你们把早膳撤了，让纸鸢和小顺子过来，至于西樵，棠颐，你领她准备去吧。”
“是。”我低声应承着，一边把早膳撤了，一边悄悄问棠颐，“喂，娘娘让你领我准备什么？”
“打扮你啊，不然就你这身衣裳，这个模样去东华宫，怎么能显出咱们娘娘的风光和尊贵。”棠颐把我拉进她的寝房，架起铜镜，将胭脂水粉珠花钗环依次排开，拉着我坐下，拆了我的发髻，重新梳理起来。
“娘娘刚才说，她们差不多该来了，她们是谁？”我不习惯这样被人伺候，于是找话说。
“当然是后宫的主子们了，皇后为救太后而伤，太后都亲自探视，各宫主子怎能不来，这是摆在面上的理，谁也绕不过。”棠颐把我的头发盘高，用一支翡翠绿的簪子固定住，再把柳叶珠环扣上去。
“梳得太高了。”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
“就是要高，这是身份。”棠颐像是早就想好了要如何打扮我，手上一点犹豫拖沓都没有。打扮停当，小顺子溜进来，绕着我转了一圈，酸唧唧地说，“哟哟哟，打扮起来还不错嘛，你知道吗，娘娘还给你派了个辅殿宫婢跟着，这是真把你当个能替她出面的人了。”小顺子说着东张西望一下，“一会儿你偷偷往后门走，别让那些娘娘们看见。”
“娘娘们还在？那安贵妃的寿筵……”我想起昨天皇后说过的话，“果然是没人打算去了吗？”
“谁稀罕去！”小顺子忙里偷闲在桌边坐着喝茶，“安瑾萱在那么多娘娘面前耀武扬威，谁心里能痛快，本来就不想去。太后娘娘从来不掺和这种事儿，无非当着安太妃的面，只能默认了，所以众位娘娘都不好拒绝，巴巴地瞅着皇后去不去，再作打算。可如今皇后受了伤，娘娘们是既有了不去的心思，又有了不去的理由，你还指望谁跑去凑这个热闹？”
我把礼单揣进怀里，“话是没错，到底给安贵妃难堪了，那些娘娘们夹在皇后与贵妃之间，只怕难有安生日子过了。”
“你也把娘娘想得太没有担当了，”小顺子翘着脚，“真把安瑾萱惹不高兴了，娘娘自然出来圆场，不会让识趣的人吃亏的。”
“那到时候我怎么说呀，就说我是代皇后娘娘来赴宴的？”我看小顺子点点头，更加觉得此事不妥，“要是这么说了，安贵妃还不得气死，不活剥了我才怪。”
小顺子拍拍衣服上的灰尘，“你怎么还不明白，娘娘就是要看她安瑾萱气得半死不活的样子，要是你因此被安瑾萱迫害致死，娘娘一定会将你风光大葬，说不定还会追封你个御前尚义什么的，你也就死有所值了。”我听他这么说，随手抓起一个隔夜馒头扔过去，他侧身躲过，跳着说，“时间到了，你赶紧去吧，回来跟我们讲讲，安瑾萱气成了什么样子。”小顺子幸灾乐祸地屁颠屁颠走出房间。我深吸一口气，由棠颐在前面探路，径直往后门去。
东华宫门口围满了人，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冷清，可走近一看，都是送礼的宫婢，没有一个主子。东华宫的大门紧闭，连迎客的奴才都没有一个。
“林承御来了。”一个小宫婢发现了我，大家很快围拢过来。
“这是怎么了，都围在门口，也不进去？”我拿出承御的风范，也让小宫婢们有几分敬重。
那个发现我的小宫婢恭敬地说，“回林承御，奴婢是良恭殿谭美人身边的内人，谭美人去了皇后娘娘那里，只派奴婢来送贺礼，可安贵妃不让奴婢进去，说非要谭美人亲自来，才肯开门。”
“你们也是吗？”我看着小宫婢们同病相怜的目光，突然觉得安贵妃的度量也小得太过了。
小宫婢们小鸡啄米般点头，“林承御，要是贺礼送不进去，奴婢回去不好跟主子交待啊。”小宫婢们无助地看着我，异口同声。
我抬头望了望东华宫的大门，迈开步子走到门前，啪啪啪，拍响门板。嘎吱一声，门开了，一个小太监探出脑袋，打量了我几眼，又往我身后看了看，挥挥手准备关门。我伸手推住门，镇定地说，“看清楚了，再关门。”我一边说，一边用另一只手按了按发髻上的柳叶珠环。小太监先是愣了愣，突然明白过来，作揖说，“给林承御问安，不知林承御有什么吩咐？”
“吩咐不敢，只是要你把宫门打开，把这些贺礼收进去。”我清清楚楚地说着。
“这……”小太监为难地搔搔头，“安贵妃有谕，主子不到的，贺礼一概不收。”
我把头一扬，“皇后娘娘的贺礼，也不收吗？”
“呃……”小太监焦躁地跺跺脚，“奴才去请示娘娘。”小太监跑进宫去，不一会儿就跑出来，陪着笑脸说，“娘娘说，皇后娘娘的贺礼可以收下，其她娘娘的贺礼，就请带回去吧。”
我微微一笑，“这里没有其她娘娘的贺礼，都是皇后娘娘的心意，那就请小公公都收了吧。”
“林承御，您这不是为难奴才吗？”小太监不情愿地说，“这些都是各宫美人送来的，不与皇后娘娘相干啊。”
我镇定地说，“怎么不相干？这都是皇后娘娘的意思。要不然，我回去问问娘娘，安贵妃，该不该收下这些贺礼。如果娘娘说了不相干，我立刻带她们走，可要是娘娘点了头，那你可就是违抗懿旨……”
“林承御您饶了奴才吧，奴才是谁也得罪不起啊……”小太监跪下磕头，我略胜一毫却胆颤心惊。
“你不用怕，横竖有皇后给你做主，有后宫各位娘娘给你做主，大不了，调你到中宫当差。”我咬着牙说出这话，一时是豁出去了。
小太监不求饶了，浑身哆嗦了一阵，不放也不拦。我推开宫门，领着小宫婢们鱼贯而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