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才走几步路,一群小太监就冲过来把我们围住,为首的小太监指着我的鼻子说,“林承御,虽然你是皇后的承御,但到底是个奴婢,怎么能违贵妃娘娘的意,这是哪一朝的规矩,哪一国的体统!”这个小太监声音极细,就像女人在说话。
“贵妃虽是贵妃,但到底只是个贵妃,怎么能违皇后娘娘的意,这又是哪一朝的规矩,哪一国的体统!”
“我可没见到什么皇后娘娘。”小太监张扬得很。
“我,也没见到什么贵妃娘娘。”我针锋相对。
“你……”小太监一时语塞,脸色也青白得厉害。
“哟,这是怎么了,怎么在宫门口就吵起来了。”温润的声音轻易夺走了我和小太监大声争执的风头,如同涓涓流水从岩石的夹缝间淙淙流过,不伤分毫,却磨圆了岩石的棱角。这声音太熟悉了,我不禁一个激灵。回过头去,果然是万淑宁笑盈盈地站在宫门的门槛内,看不出是刚来,还是站了很久。她穿着淡菊色的抹胸长裙,腰身很好地剪裁出来,没有腰带的修饰,反而凸显出玲珑的曲线。米黄色的纱衣,隐隐衬托洁白的肌肤,鹅黄色的飘带,萦绕出袅袅仙气。不知是谁带的头,围在我身边的宫婢们纷纷跪下行礼,鹤立鸡群被我演绎得尤其突兀。
“林承御,见了郡主娘娘还不下跪!”那个小太监的声音直冲进我的耳朵,我机械地做着标准的请安动作,目光却从万淑宁的肩膀上越过去。这是在我向皇后发誓不再相信纪双木后,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她依旧穿着最普通的宫婢的衣裳,别在衣襟交叉处的一束桂花成了唯一的也是最雅致的点缀,她依旧梳着最普通的婢女的发式,除了那一点白玉兰形状的簪子头点缀着乌黑的头发,再不能从头上找到一点多余的修饰。
“怪不得本宫没有在皇后娘娘那儿看到你,”万淑宁迈开莲步轻盈而至我跟前,“原来你在这里。”
万淑宁的热情让我觉得虚伪,但眼下,倒是可以利用她的虚伪。“回郡主娘娘刚才的话,奴婢们是奉命来给贵妃娘娘送贺礼的,可这位小公公说,娘娘的意思,不是主子亲自送来的,就不收。”我指着那个小太监,他想要争辩的样子,却硬生生把话咽进肚子里,气不过地看着我。
万淑宁轻飘飘看了那个小太监一眼,缓缓走过去,轻轻柔柔地说,“请问小公公,本宫的贺礼,贵妃娘娘收不收呢?”
“郡主娘娘亲自送来贺礼,自当要收的。”那小太监说话谨慎得很,亲自来送四个字,说得尤其响亮。
万淑宁微微一笑,“小公公,靠近一些说话。”
小太监犹豫一下,走进万淑宁一步。万淑宁凑近他的耳朵,一阵嘀咕。我顿时觉得不妥,万淑宁的嘴巴都要碰到小太监的耳垂了,虽说皇后也时常跟小顺子咬耳朵,但从未亲近如此,况且皇后和小顺子相处多年,情如亲人,万淑宁和这个小太监不过偶尔相见,怎能如此有失仪态,举止欠雅倒在其次,关键在于,这并不似万淑宁的品性德行。我好奇地看着她们,见那小太监一时眼露欣喜,随即又面露惶恐,让人猜不透其中玄机。话毕,小太监转身离去,不消一会儿,又匆匆而回,对宫婢们说,“娘娘恩惠,说看在各位主子一片心意的份上,就收了贺礼,你们且跟着我来,不要乱了顺序。”小太监说着,带路往里面去。我朝跟来的小宫婢使了使眼色,她也跟着去了。
万淑宁一手搭住我的肩膀,一边温柔地笑着说,“你看,这不是解决了吗?”
我的心猛一跳。万淑宁,只一句没有人听见的话,就解了众宫婢的燃眉之急,只怕这些宫婢,连同她们的主子,都要记着万淑宁的这份人情了。她到底说了什么,如此管用,此刻我心中不仅有疑惑,更充满了羡慕和嫉妒。“到底是郡主娘娘的面子大,连贵妃娘娘都收回成命了。”
“呵呵,”万淑宁竟然也笑出声来,“本宫哪有什么面子,不过是凑巧,借了别人的面子罢了。”
“别人的面子?”我皱起眉头,心中隐隐有个答案,却不敢去肯定。宫婢们出来了,纷纷告退,那个小太监站在宫门口,盯着一个个离开的宫婢,生怕谁赖着不走似的。最后,只剩我一个了,他站到我的身边,用驱赶的眼神牢牢盯着我,好像防贼一样。我是不会走的,我是代替皇后娘娘来赴宴的。这句话在我嘴里咀嚼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含在嘴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怎么样,皇上来了吗?”一声高高的吟哦让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转眼看去更是让我瞠目结舌。火红的羽毛织锦包裹着安瑾萱并不值得称颂的体态,用粉扑白的脸让人感觉难以呼吸,满头的金色翅钗晃眼得很,让人感觉沉甸甸的,都不自觉要去摸自己的脑袋。我彻底被惊到了,原来目空一切的安瑾萱也会用这种“婉转娇啼”的声音说话,原来自小承袭宗室教养的安瑾萱也会打扮得如此“绚丽”夺目。这一身行头落在她的身上,白白糟蹋了难得的好料和师傅的手艺。我一时惊诧地看着她,直到她也看见我,才将目光回避。她慢慢缓下步子,防备地盯着我,最后在我面前站住脚,冷冷地说,“林西樵,你在这里做什么,谁准许你留下的?”
安瑾萱明摆着是下逐客令,我正绞尽脑汁想法子应对,宫门外就传来了皇上驾到的传报。皇上,真的是皇上,万淑宁就是借了皇上的面子,果真是这样。我的注意力一下子跳开,目光也转向宫外。安瑾萱气急无奈地哼了一声,匆忙出去迎接,那个小太监气跟在后面,从我面前经过时,回过头气恨地瞪了我一眼,鼻孔明显地张了一下,却碍于我是皇后的人没敢真的出声。
万淑宁也出宫迎接,我正犹豫要不要跟出去,纪双木竟然过来拽起我的胳膊把我往外拉。“愣着干什么,一起出来。”
我被她拉着到了宫门口,和她并肩站着,那个小太监在我的对面,依旧很不满地瞅我几眼。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那不是一个小太监该有的眼神。
安瑾萱花蝴蝶一样缠住皇上,拉着皇上从宫里来,皇上含蓄地笑着,看不出是真心欢喜,还是逢场作戏,万淑宁跟在旁边,笑得不经波澜。看这样子,皇上的到来对安瑾萱是个惊喜,对万淑宁却是不出意外,甚至有可能,这两个不请自来的人,就是想借东华宫彼此一聚。想到这里,我不禁在万淑宁的笑容中品到了一丝阴森的寒意。
皇上在离我不远处开始放缓脚步,最终如我预料的那样止步不前。“嗯?”皇上喉咙里发出的质疑让之前欢快的气氛一扫而光。我埋下头,却始终躲能感受到那种冰凉渗骨的审视的目光在我脖子上扫来扫去。到底还是被发现了。我知道躲不过,只好主动跪下请安。皇上来了,我还要留下来赴宴吗?这个问题一瞬间在我脑中过了千百回,始终没有答案。
“真的是西樵啊,”皇上的声音远比他的目光要温暖,我似乎都能感觉到他嘴角的笑意,却不敢抬起头去验证。啪啪,随着两记脚步声,皇上走近我说,“你站起来。”
这是命令吗?我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眼睛左瞄右瞄,心里忐忑不安。
“皇上,西樵是来给贵妃娘娘送贺礼的。”万淑宁过来替我解围。
“送贺礼?不像吧。”皇上的话吓得我心怦怦乱跳。“你看她今天的打扮,比官家的小姐还要有面子,这可不像是来送礼的,倒像是来赴宴的。”皇上的话里有几分调侃之意,虽是调侃,却是全中。
“回皇上的话,奴婢就是来赴宴的。”我把头抬起来,把心中的那几分惧怕隐藏起来,大声地说,“虽是赴宴,却不为享用美食,而是为服侍贵妃娘娘。皇后娘娘因身上有伤,无法前来,心中愧疚,便命奴婢前来,服侍贵妃娘娘宴待宾客,以明皇后娘娘对贵妃娘娘的友爱之意。若是贵妃娘娘抬爱,容奴婢伺候,奴婢定当铭记于心,皇后娘娘也会有感于贵妃娘娘的宽容大度,日后更修姐妹之好,若娘娘心疼奴婢辛苦,不予差遣,奴婢自当回宫,不再多作打扰。一切,全凭贵妃娘娘裁处。”我满口贵妃娘娘,话却是对着皇上在说,不知这样,是不是能脱离困局。
安瑾萱动了动肩膀,欲言又止,小心地看了皇上一眼,无奈地说,“皇后娘娘美意,本宫怎好拒绝,只是你的身份特殊,伺候皇后娘娘才是应当应份,本宫怎有资格让你服侍。这样吧,既然皇上在这里,就由皇上做主吧。”安瑾萱奉承地看着皇上,眼中的期待不知指望的是什么。
“你是皇后的承御,让你服侍贵妃,实在不太合适,”皇上的话让我的心凉了半截,安瑾萱露出得意的笑容,巴不得我赶紧走的样子,此时皇上又说,“然皇后一番心意,实在不好拒绝,你就和李尚义一同服侍朕吧。”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感激地看着皇上,突然觉得他并不像皇后所说的那样心冷意冷。安瑾萱撇撇嘴,没多说什么,掺着皇上往里走。万淑宁走到我的跟前,饶有意味地一笑,我感觉那一笑是在告诉我,皇上留下我,也在她意料之中。纪双木走到我跟前,脚步略作停留,却没有给我任何的眼神。我正望着她的背影,感觉又有谁在我跟前停住了脚。是李袖音。我们相互看了一眼,许是之前的误会一直没能说清,我从她的眼中还能看到埋怨。众目睽睽下,我们谁都没有说话,默契地并肩往里走。
一路往里,很快到了沁芳园。不知怎么的,我总有种怪怪的感觉,好像有什么很不对劲。宫婢!我猛地察觉,这东华宫中居然没有宫婢,引路的,奉茶的,摆宴的,全是清一色的小太监。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宫婢不够用吗?咦,好像有股香气,哪里飘来的?我私下寻找香味的来源,却不得头绪。沁芳园虽然一片青绿颜色,但透着春泥味道的花草香气和那种清甜的幽香是不同的,那是一种略带舔腻的香味,如果不是来自于食物,那就是……女人香!我被自己的猜测吓到,但是仔细回想,那的确像是混合着淡淡脂粉味道的体香。等等,小太监,宫婢,体香……难道……一个大胆的想法冒出来,我迅速把目光逐一落在穿梭忙碌的小太监身上,他们都如此清瘦,如此白净,如此步履轻盈,如此举止柔和。我偷偷盯住离我最近的一个小太监,瞄向他的手指,果然纤细白皙,再瞄向他的耳垂,果然有一个细微的小孔。怪不得,那个小太监露出那种眼神,要是个小宫婢,就好理解了。可是,为什么这些宫婢都要打扮成太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