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完,谢小倩拿过相机,说:“我给你们俩也照一张。”远帆说:“好的,来,谢小倩。”她站到远帆身边,但远帆因为跟这个“谢小倩”不是朋友,所以身体跟她挨得不近。谢小倩举着相机说:“近些,挨近些。”他们挨近了一点。谢小倩说:“再近点,表情要亲切。谢小倩,把头再抬起来一点。”
她按动了快门。远帆说再到南面的花坛那里照一张相。刘敏抢先一步拎起远帆放在地上的背包背上,远帆不肯,说:“不行,谢小倩,放下,我怎么能让你替我背背包呢?”
她埋着头,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让我替你背吧。”
远帆说:“不行,给我。”谢小倩在一旁看着,眼睛忽然有些潮,她能体会刘敏此时的心情。她对远帆说:“让她背好了。”远帆说:“可我是男人,怎么好意思让一个女孩子替我背背包?”
刘敏不听他说什么,迈步走在前面了。她快步走着,很快把他们落在了后面。从一见他的面,她的心情就激动得很,可又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滋味。
远帆还要追上来要回背包,谢小倩拦住了他,说:“让她背吧,她是想替你做点事。这样她心里会更高兴。”
远帆有点不解地望着谢小倩。谢小倩动情地解释说:“她是你的崇拜者呀。除了这,她还能为你做点什么?要是我,我也会这样做。”远帆说:“这让我很感动,也很惭愧。我经常接到喜欢我作品的读者写来的信,可我大多是没有时间给他们回信的。我没想到,像谢小倩这样的读者,竟是这样真诚。”
谢小倩说:“当初,你怎么就肯给……我,回信了呢?”
远帆说:“是你的名字,星竹,是星竹这个名字,让我给你回了信。我一见你的名字,就很喜欢,这名字多美呀。”
在外滩照完了相,他们又去了公园。一路上刘敏坚定地背着远帆的背包,说什么也不肯卸下来。
在公园里,他们走得从容了,远帆拎着相机在每一处好景致前与谢小倩和她合影留念。
有好几处,谢小倩说:“这里不是很美,我们已经照了很多了,不要再照了。”
远帆说:“多照几张吧。留念的照片,将来再看,每一张都值得的。”
回到公园门前,相机里还剩下最后一张,他显然是感到了很深的留恋,他说:“这最后一张,让我们挨得更紧些吧。”
谢小倩站过来,刘敏也站过来,她仍是替他背着他的背包。远帆站在中间,他伸出右手揽过谢小倩的肩,她忽地想到:这是最后一张了。
她更紧地贴一贴他,小声说:“我也这样。”他便也伸过左手揽住了她的肩膀。她觉得自己的心在嗵嗵地跳着,她从他的身前伸过手去拉住了在他另一侧的谢小倩的手,她又抬起自己的另一只手握住了他揽在自己肩上的手,她觉得自己的心里一热,她脸稍稍侧了一下把头靠在了他的胸上,她也听到了他嗵嗵的心跳。她的眼睛忽地热了,眼泪盛满了眼眶,她赶紧用手背擦了一下。
一个游人帮他们按下了快门。在快门按下的那一刻,她在心里对他说:你知道吗?我才是真的星竹。
她和谢小倩送远帆到火车站。还不到发车时间,远帆带了两个女孩来到星巴克咖啡厅。
在曼妙的音乐声中,三个人面对着自己面前的咖啡,慢慢地饮,很快就要分别了,应该有说不完的话。可在来时的路上还说个没完的他们,从一进了星巴克坐下却谁都无话了,每个人都好像在十分专注地对着自己面前的咖啡,在细细地品,其实他们细细地品的是自己此时的心情。
她沉默着,只是不时地偷偷望一眼远帆,那目光深深的,像是要把他印在自己心里。
谢小倩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沉默,她问远帆道:“远帆,你还会再来吗?”
远帆说:“会的吧,总还会有笔会或者别的机会来的。”谢小倩说:“那我们还能再见面。”远帆轻叹道:“那时,你们也许早已长大了,你们现在就已经高二了,再有两年就要上大学了。”她终于说了一句话:“那我们也不会忘记你。”
远帆望了她一眼,又望了望谢小倩,不置可否地闭了下嘴。
一曲柔美的音乐结束了,忽地换上了一支表面上跳跃轻快而内涵却令人十分忧郁感伤的乐曲,一串串富有穿透力的音符跳进人们的耳中,每一下都那么清晰地拨动着人心底里的琴弦。
她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它,但她并不知道这是一支什么曲子。她只是被它深深地感染着,她觉得它是那么恰当地表达着他们此时的心情。
她望一望谢小倩,见谢小倩的眼里亮晶晶的,她感到自己从心底有一股感觉在湿上来。哦,这是一支让人想落泪的曲子。
音符像一个个小精灵隐向葱绿的草地,轻下来,淡下来,远去了……远帆的眼里也忽地有亮亮的东西一闪,他赶紧低下头去饮咖啡。
良久,远帆抬起头来,望着谢小倩,叫道:“星竹。”他的声音沉沉的,好像含着很浓的忧郁。
谢小倩和刘敏同时抬脸望着他,刘敏差一点就答应了出来。
谢小倩有点迟地应道:“嗯。”远帆深吸了一口气,说:“星竹,我有一个想法,是来之前就想好见了面跟你讲的。”
谢小倩见他的脸色有些不一般了,她与刘敏对看一眼,小声说:“你讲吧。”
远帆说:“我想,来之前我就在这样想,我们这次见面之后,就,不要再通信了。”
谢小倩惊诧得变了脸色,她飞快地去看刘敏,见刘敏已经呆在了那里。谢小倩想是不是她们露出了马脚?可看他的样子不像是看出了什么,而且他说是“来之前就想好了”。
谢小倩神色黯然地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吗?”
远帆说:“不,不,星竹,你没有做错什么。我是有另外的想法。星竹,你听我说,你已经上高二了,学习那么紧张,可我们这么频繁地通信要用去你多少时间啊。”
谢小倩急着说:“这不是理由,我并没有耽误了学习。”刘敏这时也着急地开口说:“是的,她,星竹,并没有耽误了学习,她,星竹与你通信倒是促进了她的学习呢。这一点,这一点,我可以做证。”
谢小倩说:“远帆,你收回你刚才的话,你知道,它让我,让我们俩,多么伤心!”
远帆顿了顿,但还是说:“还有第二个原因,星竹,你知道我的时间也是很紧的,有那么多的东西等着我去写,我的时间总是不够用。平时,收到读者来信,我一般是没有时间回信的,我把自己保持通信的读者限定在两个人。星竹,以前,我除了与你通信,还与一个残疾女孩通信,那是一个生活在轮椅上的女孩。我只与你们两个保持着通信联系。”
谢小倩说:“那我们就这样保持下去,不是很好吗?”远帆说:“但我现在已经有三个了,又有了另一个女孩。”谢小倩小声说:“所以你就要把星竹,把我裁掉了?那个新女孩比我更漂亮更优秀吧?”远帆说:“不,不,星竹,你别这样想。在我心里,没有比你更美丽更优秀的女孩子了。那个女孩没有你美丽,也远没有你优秀,可是就像我无法拒绝那个残疾女孩一样,我也无法拒绝她,我必须与她保持联系,并且是十分认真地对待她的每一封信。她的心里太苦了,她也正上高中,她的父母离婚了,而她又被一个男人欺骗失身了,她给我写信的时候,是她最痛苦的时候,她曾试图自杀,没有死成。”谢小倩心里一动,说:“所以,你必须与她通信,你是她精神上的力量。这我理解,你也曾经是我,是星竹精神上的力量。可是,这就是你必须放弃星竹的理由吗?”
远帆说:“星竹,不是放弃,我会永远记得你。”谢小倩说:“我们从此,从此就不再有联系了吗?”远帆说:“也不是,星竹,等你长大了,你要是还记得我,你可以再写信给我,那时我一定高兴万分地回信给你。说心里话,我并不愿这样,我其实很舍不得你。你的每一封信都让我快乐和幸福。”
谢小倩说:“我,我还是太难以接受了。你,既然早已想好了要这样,为什么还要来见我?”
远帆说:“我,我也很矛盾,你在我的心里是很重要的。我非常非常想见一见你,亲口对你说出我心里的话。”
谢小倩扭头望着刘敏。刘敏在一字一字地听着,仿佛要把他的每一个字印在心里。
他接着说:“我知道见了面,会让我们的分别更难过,可是我要是不见一见真实的你,我这一生也不会心安。我想,那就把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作为告别吧。”
谢小倩的双眼含着泪,她这时已经把自己融入其中了,她已经不再是局外人,她好像自己就是“星竹”,她说:“照你这样说,远帆,我们真的是不能再通信了吗?你知道,我是不愿意你为了我耽搁宝贵的创作时间的,你的创作比什么都重要。可是,可是我又怎么答应你呢?”
谢小倩望着刘敏,她真的是没法替刘敏答应他不再通信。
刘敏明白谢小倩的心意,她这时候不能不说话了,她说:
“远帆,我知道,你这样的理由,让星竹不能不答应你的话。可是,我又想,在你的心里,你这样做,不止是为了你讲的那两个理由吧?你还会有其他的原因吧?还会有第三个原因吧?”
她的心里当然比谢小倩更明白远帆和“星竹”的感情,她比谢小倩更知道他那“怕耽误她的时间和自己没有更多的时间”的理由不会是他想停止通信的最充分的理由。
远帆摇了摇头,说:“没有了,没有第三个原因。”“真的?”她问。“真的。”远帆一边说一边望着谢小倩。他没有看到刘敏的眼睛里已经含泪欲滴了。刘敏低下头,一会儿,她又仰起头,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对谢小倩说:“那么,星竹,你就答应了他吧。”有了刘敏的这句话,谢小倩可以答应远帆了。她叹了口气,说:“好吧,远帆,我们听你的。可是我要讲,你深深地伤了一个女孩子的心,这女孩子对你是那样挚诚。”
远帆不说话,他端起咖啡一饮而尽。
谢小倩和刘敏买了站台票送远帆上车。刘敏仍是替他背着背包,直到他蹬上车门踏板前才肯将背包交给他。远帆也看出来她是那么深情地为他做着这件事,因为她没法为他做别的。他很感动,但他不知道她是为什么。
临上车,远帆望着谢小倩美丽的脸庞,忽然眼底一热,他忍不住伸开手臂把她揽进自己怀里,轻轻地抱了抱她,他在她耳边说:“星竹,你知道,我是下了多么大的决心才决定不再跟你通信!”
谢小倩也动情地说:“但愿我们彼此不忘。”她轻轻地挣开他,又把刘敏推给他,小声说:“你也别忘了她,她比我更崇拜你。”远帆也真心地拥抱了一下刘敏,刘敏把脸贴在他的怀里,泪水很猛地涌出来。两个人在站台上望着他上了车,望着他找好了座位。远帆坐下,隔着玻璃望着她们。刘敏这时几乎是靠在了谢小倩的怀里,谢小倩用双臂搂着她,用紧紧的拥抱安慰着她。
还有十分钟,忽地,远帆好像决心要做什么,见他拿出了笔在本子上飞快地写着。
到开车的铃声拉响时,他终于写好了。他撕下那一页,奋力地打开车窗,向谢小倩递过来。
车子已在启动了,谢小倩和刘敏追着车厢从他的手里拿到了那页纸。
他挥着手,她们也挥着手,挥着手,直到列车远去。
再也望不到列车的影子,谢小倩和刘敏才低下头来看他交给她们的那页纸。
那上面写着——
怎么没有第三个原因呢?有的,那是最主要的原因:我喜欢你。也因为我知道,你也喜欢我。
但我不能放纵我自己的情感。你也不能。你还是一个中学生,你还没有长大,你还不能为自己的情感负责。我能够为自己负责了,所以我更不能放纵自己。星竹,你该明白,我们之间的情感,不能再深化下去了。
星竹,我承认,你在我的心里,占据着越来越重的位置。我害怕再深一些,我是否还能把握自己。星竹,你太美丽太优秀了,我怕我会把握不住自己。星竹,我并不高尚,因此我必须让自己止步。
星竹,好好进步吧,我热望着你有一个远大的前程。
当你那天打来了电话,我在电话里听到了你的声音,在那一刻,你知道,我的心差一点就跳出了胸腔……天哪,他留下的竟是这样的话!两个女孩子早已泪水涟涟了。刘敏喃喃地说:“我就知道,他肯定会有另外的原因。”谢小倩说:“刘敏,你真幸运,这一生竟有过这样的朋友。他值得你永远地记住他。”刘敏伤感地说:“可是在他的心里,‘星竹’是你。”谢小倩说:“我想,以后回忆起来,他也许能够想到是怎么回事,这一整天我们在一起,你比我对他更加深情啊。”刘敏说:“他又怎么能想到呢?你这么美丽,这么优秀,这一整天,他的眼里只有你,他根本就没有在意我。”谢小倩说:“谢谢你,刘敏,你让我感到幸运。”刘敏说:“他对你是多么深情啊。我真后悔,我应该当着他的面承认一切,承认我是真的‘星竹’,而你才是他心里的‘星竹’,我应该把一个真实的你推在他的面前。他这次来,就是想见到一个真实的你。可是现在,我们将永远为这个骗局内疚了。”
谢小倩说:“刘敏,这样很好。如果我们讲出了真话,他反而要失望,那时我们也许就谁都不会留在他的心里了。这样很好,就让我们两个合二为一地留在他的记忆里吧。”
刘敏伤感地说:“可我知道,在他的心里,肯定不会有我的位置。”
谢小倩说:“不,刘敏,在他心里的那个女孩是星竹,不是真实的我,也不是真实的你,那是我们两个人共同创造的,你创造了一个美丽优秀的名字叫作‘星竹’的女孩,当他想念她的时候,他叫出的是‘星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