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风,树叶也不动。
“如果有一个少女孤身走在这一片野林里,那么她一定是个仙女。”芦颜蕊心里忽然间就有了这么个念头。
现在,她就是孤身一人走在这一片荒芜的野树林里,四周静得没有一点声响,只听得见她自己轻绵的脚步。初夏,天气极好,天空蓝成洁净的一个整体。
纤尘不染,颜蕊着一双乳白色皮凉鞋,一双雪白丝袜。她是入夏以来第一天穿上凉鞋和丝袜,鞋和袜都是昨天才买的,买时颜蕊没有试穿,连包装都没有启开。她是为了要今天这第一次的感觉,“第一次”,这种不掺假的全新感觉。
连衣裙也是第一天穿上,鹅黄色调,却是去年秋天就已买下的。那一天,颜蕊无意中碰到它,它正与许多夏季服装一起被季节大削价,颜蕊一看见它心就怦地一动,几乎是颤着嗓音说:“我买这件!”
它的款式并不出众,不新潮也不流行,但颜蕊一见它的颜色,心底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动——鹅黄色调,间或点缀着类似花朵的图案,是一些浅浅的藕色和淡淡的蓝色。
只为这颜色,便是花多少钱也值得。除了样品,只剩下一件了,密封在一个精美透明的塑料袋里。颜蕊一把将它抱在怀里,好像找了很久的一件爱物。
她欣悦异常地为今年夏天买下了它。最初的日子里,颜蕊不知有多少次在宿舍里没人时偷偷打开自己的小衣箱,脉脉地看它,隔着包装袋摸它,感觉它滑腻细柔的质地,欣赏它绝美的颜色。但她却一直忍着初试的念头,不将它打开,它一直精美完整地藏在小衣箱里,一直藏到今年夏季。
直到今日,她才将它启封。这是星期天,颜蕊用整个上午的甜睡来迎接这个初夏的好天气。将近中午了,起床,梳洗完毕,慵慵懒懒去打午饭。走在去饭厅的路上,颜蕊就在这一年中也难得的好天气里兴奋起来,天气太好了,天空晴朗得没有一丝风,太阳暖洋洋的有一点点热烈。
于是颜蕊想到了自己那件藏了许久的鹅黄色调的连衣裙。
吃完饭,她重新梳洗一番,轻轻描一描眉,淡淡抹一点眼影,眼影是蓝色的,唇不用打,她的唇不用任何唇膏就已鲜润欲滴。
然后她在全宿舍人的众目睽睽之下,将连衣裙、将凉鞋、将丝袜一件件启封,有些显得过分从容地穿着。
“哎哟,颜蕊!”“哎呀,芦!”
全体赞叹,有人将一面大镜子举到她面前。颜蕊看到镜子里有一张嫩芽一样鲜丽的面容。其实不用看,她也知道会是什么效果。鹅黄色调,即使是个丑小鸭穿上它,也会变得鲜丽起来。
颜蕊待全宿舍看够了,好听的话也说尽了,就撇下她们出来。好朋友尤丽追上来,拉她的手:“颜蕊,你这么漂亮去哪里?我陪你吧!”颜蕊推开她:“不用,你去午休吧,我只想自己走一走。”
尤丽睁圆眼睛看她:“这么大中午的……莫非有谁在等你?这么漂亮,可要当心安全哦,别把哪个男孩给害了!”
“该死!”颜蕊扬起手,尤丽腰一扭跑回宿舍。颜蕊就在一片午休的寂静里款款走出校园。其实她真的根本不是去约会谁,她只想,非常想,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一走。
“如果有一个少女孤身走在这荒芜的野林里,那么她一定是个仙女。”
颜蕊一走进这片丛林,心底就忽然间冒出这么个念头,就是这个念头让她一步步向丛林深处走来。林子太静了,颜蕊走着走着竟真有了仙女的感觉,她浸入一种美妙的意境里,仿佛自己就是一个仙女,走在一片自由的天地。
她的脚步声绵绵的,轻轻的。这片树林很大,方圆十几里,由于土质贫瘠沙化,几乎找不到成材的树木,歪斜、矮小,荆棘丛生,荒草茂盛。有时会碰到面积不算小的果树群,大概是曾经有人在林子里开果园,但此时这些顽强生存下来的果树都已变成了野树。
从前,这片野树林还要大,近几年,小城飞速发展,勃然崛起的高大建筑群落夜以继日地蚕食着它近郊的这片丛林,一个又一个的新区改变着丛林的版图,师范学校也是新区中的一员。
多少年之后,或许也并不要很久,这片贫瘠荒凉的丛林注定是要消失了。那时,再不会有哪一个少女能够在一个静悄悄的中午走进这样渺无人迹的天地里来做一回仙女,真的,那时再不会有这样的可供一个少女来完成这美丽荒唐异想天开之举的所在了,再不会有了。
因此颜蕊很庆幸,因此颜蕊此时什么也不想,只顾全心全意沉浸在这种做一回仙女的感觉里。
安静得有如仙境的野林里,由于树木矮小稀疏,并不怎么阴凉,初夏的阳光时时能够照在她身上。
又一片果林。这一处果林比另几处大些,也茂盛些,同样带着野树的特点,枝桠横生,不见多少果子。
颜蕊意外地在林子中央的一片不小的空地上发现了一间低矮的小土屋,屋前还有一个小水洼。她不禁惊喜地叫了一声。
小土屋很破败,没有门,显然早已人去屋空,但颜蕊仍感到一股生动的气息扑面而来,小水洼碧清碧清,洼边生着茂盛碧绿的植物。
颜蕊想,这一定是当年守园人的小屋吧?她小心翼翼走进去,看见半边光秃秃的土炕,落满尘土,但很干爽,让她觉出新奇的是每一面墙壁上都有一个没有窗框的方方的小窗,从小窗口望出去,整个果林一目了然。
“嘻。”颜蕊孩子气地笑一下,从这个小窗看看,从那个小窗看看,哟,真是很美,她退后几步,小窗就成了个取景框,颜蕊想,当年谁在这里做守园人一定很快活。
小屋里面很凉爽,外面却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颜蕊计算了一下时间,离校两个小时了,从学校到野林边走了半个小时,她已在林中走了一个半小时,那么这里该是野林的中心地带了。没想到不知不觉竟走出了这么远,起初自己只是想随意走一走,怎么就走出了这么远呢?
颜蕊觉得有些累了。这么好的小屋,就是不累也该歇一下。她到水洼边拔了几棵水草,把土炕上的浮土扫开,又拔了些水草铺在炕上,满心欢喜地跳上炕,要坐下去时,想到了裙子,害怕弄脏,忙小心地从四只小窗向外看看,又侧耳听听,然后撩起裙子坐下去,舒一口气,闭一闭眼,很惬意。
静。没有一点声响。颜蕊就在这静寂里感受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最最自由的状态,她顿悟般地想:或许只有静才能使人生得到如此的自由状态吧?静静地,颜蕊整个身心沉入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里,这快感从她的心底到整个身体笼罩开来,再弥漫出去,仿佛充满了周围所有的空间。
这就是静吗?这就是自由吗?
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小土屋里,这么一处矮破的小土屋。光秃秃的小土炕,土炕上面有一个纤尘不染的美少女,真是像一个小仙子呢。
如果我们看一看我们自己就知道,人生太难得有这么自由自在的时候,太难得有这么摆脱掉一切约束的时候,我们总是被太多的总也逃不开的种种约束困扰着,总也得不到我们所渴望的某种意义上的安静,得不到我们所渴望的那种意义上的自由。
这没有风,树叶也不动的日子。
我们什么时候也能像颜蕊这样孤单地静静地做一回仙女?
拥有了这孤单,拥有了这静寂,颜蕊在这美妙的快感里,什么都不在想,又什么都在想,仿佛一块与水比重相同的漂木,没有谁给它规定方向,并不知要漂向哪里,只是漂,只是漂在无边的水里。或许仙女飞在空中时也是这样的感觉吧?
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每天都是如此美妙的生活吧?整日间都是如此的快乐吧?难怪人类要羡慕仙女!但我们人类永远也做不成仙女,因为我们太难拥有这丛林里的小空屋,当现代化的建筑群落勃然而起时,我们的这种希冀就更加渺茫。
尽管我们心里是多么地想做一回仙女,哪怕一辈子只做一回。
也不知过了多久。颜蕊走出小屋,太阳已经西斜,阳光不再热烈,柔柔的。屋前的水洼,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头顶的天空和周围的林木倒映在水里,亮丽幽静。她走到水洼边,蹲下身,掬一捧水扑在脸上,顿时,一股清新沁凉直入心底。这个水洼大约有北方农家小院那般大小,水洼边长满丰茂的植物,在上面打个滚也不会弄脏衣服。颜蕊脱掉凉鞋,脱掉丝袜,一双精美漂亮的纤足踩在水草上,秀气的脚趾像粒粒珍珠般可爱。颜蕊踩着水草围水洼走了一圈,水草柔韧细滑,搔得她的脚心痒痒的,真舒服。水草下是湿润甘凉的细沙,细沙比水草还会咬人,咬得颜蕊的脚趾和脚心都有点受不了,她一双脚一抬一跷地走得像头小鹿。
没有一点声响,真静,静得自己简直想变成一只小动物,静得让人安宁得不得了。
怎么这么静呢?颜蕊转着脑袋东看西看,怎么竟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呢?多美多好玩的地方,竟然没有人来。鸟呢?连鸟也没有吗?她站下,侧耳细细听一阵,才仿佛听见林子里有鸟的声音,很远,很飘渺,难于捕捉清楚。
太阳斜斜的,光线开始由白亮转为金黄。金黄的光线让周围的一切更加安然,远离尘世的安然。没有风,树叶也不动。颜蕊就是在这时忽然间就有了一个怪念头——她想脱下裙子!
天哪,连她自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真是怪诞,真是大胆,真是……怎么就会有这么个想法?
不可思议!但这念头却在她心底如春天的嫩草般成长起来,冲动着,诱惑着,这是一种无法抑制住的渴望。都是因为太静了。
没有风,树叶也不动,也没有人,也没有鸟。
而天空,还在晴朗蔚蓝成一个整体,澄明纯净,只有西方天边的金黄在慢慢地洇染着。
是这种笼罩了整个天地的静寂让这个美丽的少女拥有了一切,这丛林,这小土屋,这小水洼,这丰茂的野草,都属于她一个人,只属于她一个人,还有时间,还有空间,以及那个蓝成一个整体的天空,都是她的,都是她一个人的,于是——她就有了为所欲为的权力。
是的,为所欲为!但她还是向四外看了好一会儿,才将手慢慢伸向肩背后,缓缓拉开连衣裙的拉链。连衣裙轻轻地……轻轻地……自她的肩头滑下来,落在她的脚踝处,好像一朵硕大的莲花。而她,则是站在莲花上的仙女。
阳光毫不迟疑地将自己尽情洒在她柔润光洁的身体上,雪白娇嫩的肤色在西斜的阳光下闪出晶莹迷人的光彩。颜蕊感受着阳光的抚摸,整个身心涌起一种颤颤的感觉,此刻,她真正体会到了那“最最自由”的滋味。
她踏着水草走几步,挺挺胸,站下,不安地向四周看一看,她的身上只有三角裤和文胸。
颜蕊向水里望去,她惊呆了,这会是我吗?碧清见底的水面上映着的那个美妙绝伦的影像会是我吗?瞧那小肩膀,瞧那小胸脯,瞧那竟如此修长的双腿!自己会有这么美的曲线吗?自己会有如此圆润的双肩吗?会有这么美的小胸脯吗?会有这样美妙的双腿吗?还有这面容!天天照镜子,自己真的是从没有这么美丽过呵!这真的是我吗?
颜蕊不由得一步踏入水里,“啪”一声,水面动荡了,美妙的影像即刻被撕扭变形。
颜蕊“呀”了一声,赶快把脚收回来,双眼紧盯着水面,看着它渐渐恢复平静,重新托出那个少女的倩影。
她舒了口气,怔怔地望着水中的自己,她真的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自己竟是如此美丽。
她忽然又生出一个怪念头。她在想,或者说是在希望,或者是向往,不,都不准确,应该说是想象。她想象有一个人独自在远处的林丛里密密的枝叶间偷偷地看她。
当然他是一个男子,也年轻,但不要跟自己一样大,二十多岁吧,比自己大几岁,很深沉的一个男子。他看到了自己,应该是无意中看到的,对,无意中,他躲在枝叶间,偷偷地看。
距离得足够远。
他不应该是一个坏人,也不要、不要太好,“好”这个词用得不恰当,应该是也不要太清高。对,也不要太清高。
他不要走出来,只能在远处偷偷地看。两个人绝不可照面,自己应该是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
事后他也不要来寻她,他们两个人之间什么也不再有,什么也不会有,从此再没有故事。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也不知道他的。
从此再没有故事。
但她要他记住她!他记住了她。很多年以后,很多年很多年以后,他仍然记得她,仍然偶尔会回想起在密林中这个幸运无比的时刻,他偷偷地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少女,一个美妙无比的少女的身体,不管已过了多久,这情景仍历历在目清晰如新。
她要他不论过了多久,即使已经做了某一个少女的父亲,哪怕已经做了某一个少女的老爷爷,也仍然会偶尔想起她来,只要是在这样也没有风、树叶也不动的日子里。
而自己,应该是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不知道会不会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呢?颜蕊抚摸着自己的手臂,又轻轻摸向肩头,又任双手下滑,滑过腰间,滑过臀部,落在腿上,她用手感受着身体的美丽。
忽地,她的心里又冒出一个念头,一个怪念头:她要将三角裤与文胸也脱下!
没有理由。她不去想理由,只是想,非常想这么做。天啊!
她真的摘下了……雪白的文胸。又伸手去拉粉色的三角裤。
颜蕊双手纤柔的手指背在身后,手心朝外,只用指尖钩住三角裤的松紧带慢慢地紧贴身体往下拉,一寸一寸……又弯下腰,一直拉过膝盖,她双手撑开松紧带,抬腿将自己从三角裤里脱出来。三角裤,悄无声息地落在水草上。
当三角裤落下去,颜蕊直起身那一瞬间,整个小土屋、整个小屋前的空地、整个水洼、整个丛林、整个天空,以及所有的空间都为之一亮!所有的所有的一切,都在刹那间灿烂地一闪!这是任何语言亦难以描述的极致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