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腊月的天气本来就没有个准,饭前还风平浪静,在阳光的照射下给人以丝丝暖意。这午饭后的日头一歪就来了毛病,突然间刮起阵阵北风,寒风刺骨。刮起的尘土,尤其是风中夹带着的细小颗粒打在人的脸上,那种滋味令人难受至极。因为风大同时尘土刮得你睁不开眼睛,人走起路来东摇西晃,就像喝醉酒一般。
天气虽寒冷,但有人却感觉到浑身燥热,弃棉就单,任寒风佛面而无动于衷,这人就是伪军大队长云中龙。伪军大队部的门窗大敞四开,阵阵寒风吹进屋子里,刮得北墙壁上那副对联和那张“猛虎下山”图东摆西晃、沙沙做响。云中龙扒掉棉袄,只穿一件白色内衣,敞开胸膛,从领口到到腰带已经没有一个扣子。
云中龙背对着门口、一只穿着长筒皮靴的大脚板踏在椅子上,两眼直盯盯地注视着北墙壁上的那只下山的老虎发呆。似乎在扪心自问:它下山干什么?为啥要下山?是不是有毛病啦!卫兵进来好几次,劝说大队长穿上棉袄,关上门窗,可都被云中龙骂了出去。云中龙满脸通红,两只虎目充满了血丝,脸蛋子上的肌肉不时地在一上一下跳动着,鼻翼两侧也在一起一伏。是冻的?还是气的?还是酒喝多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这让卫兵感到毛骨悚然,非常不安,不知到大队长受到了啥刺激,突然就疯了,喝高了也不至于这样呀?兄弟们平日里都知道大队长对待部下非常的和蔼、护犊子。喝多酒也从不耍酒风,回到屋子里蒙头大睡,一觉醒来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而今天不知道是让啥给戳了肺管子!
在云中龙的眼里那只下山的猛虎张着血盆大口,直冲他的脖颈奔来,仿佛马上就要把他一口吞下肚去。不知云中龙是久视一点而眼花了还是把那老虎当成了坂本,抓起桌子上的茶杯向老虎头上砸去,“啪——”的一声击中了虎头,茶水泼满了壁画,茶叶沫子粘得虎头花花点点,使那猛虎黯然失色了,不再有那雄健的体魄和粗壮的腿,这简直就是一只花狸猫。
云中龙有气无力的坐在太师椅上闭上了双眼,满脑子的官司让云中龙理不出点头绪来。自从进城投奔日本鬼子以来,就没有过上几天清闲日子。坂本老鬼子非要至自己于死地,硬往那别扭劲上逼!开始时名义上为了保护自己、壮大力量,狗屁!人越打越少,甚至于连当初的五位寨主都保护不了自己,老二老五还有老四都先后走上了黄泉路。
今天这老王八蛋又当着自己的面,刀劈了自己的爱将马全!你说这日子还怎么过?这不是骑在老子的脖子上拉屎又是什么?欺负人哪有这样欺负的!剩下的这几位兄弟都满肚子的委屈、怨声载道。怎么走到这条道路上来了?怎么走到这种地步了?这他妈是一条死胡同!真是一失足成了千古恨!云中龙恨不得狠抽自己一顿嘴巴子,打你个糊涂蛋,咋就这么不长眼睛哩,走路哪有不看前后左右的,这下可好,他妈一脚插进了****盆子。云中龙这个后悔、这个抱怨,同时又恨得牙根疼。
卫兵在门外穿着棉衣还冻的直搓手、跺脚、哆嗦嘴唇。云中龙却只穿了一件内衣在那里闭目养神。他不是傻子,他知道冷热,但他还是他,这就是云中龙,他要让自己从沉睡中清醒过来。
他听到有人进来,脚步声提醒他来人是麻三,他太熟悉自己这几个过命的弟兄了。也只有麻三敢在这个时候站在他的身旁。想那桃园结义时的五兄弟现在就只有自己和三弟,他慢慢睁开眼睛面对着麻三,相视无言,说啥呢?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门关上,窗子也关上,寒风被挡在门窗外,尘土也被挡在门窗外。关门窗的人是麻三的卫兵杨森。
“为什么还不走?”
云中龙用僵硬的舌头卷出一句话来,低沉而柔弱的语调问麻三怎么还没有回陈村据点。
“马全兄弟的家人还没有来到,我怎能走?”
麻三不冷不热的回敬了云中龙一句。提起马全又让云中龙的心如针扎一般一抖动。
“大哥,现在兄弟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今后怎么办?死的死,走的走,就剩你一个孤家寡人,你可别后悔!”
麻三又冲了云中龙一句。云中龙紧盯着麻三,心想,麻三这话这么听着这么不顺耳,这么别扭哩,麻三是话里有话。一摆手示意麻三坐在桌子的一侧,麻三继续往下说道:
“大哥直说了吧,兄弟想把队伍拉出去抗日,走一条正道儿!原谅兄弟我不能陪你在这狼窝里混了,这汉奸的帽子压得兄弟喘不过气来。兄弟也知道大哥你不是心甘情愿、死心塌地的跟着坂本干,但是,你能忍得下而兄弟们却忍不下,这个屈我受够了。反正坂本那把刀一时半会还剁不到你的脖子上!但对兄弟我那就难说了,好自为之吧,大哥,兄弟是保不了你啦,人他妈跟鬼做邻居,那还能有好?!”
麻三几句不冷不热的话让云中龙哭笑不得,气得云中龙直翻白眼儿,噎得他喘不过气来。心想这是从何说起,老三这是咋得了?吃枪药啦,今天怎么跟自己耍起叉来。
“三弟,有话好好说,有事咱哥俩商量着办,别弄这不咸不淡的来堵心大哥。谁他妈愿意当这个汉奸谁是王八犊子!就是咱想走也得有个万全之策是不?这拉家带口的几百号人马你说走就走得了?走得干净利索吗?”
云中龙心想你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这老大不小的怎么还这么嫩呢!走是要走,哪里去?怎么走?这都得有个说法才行。
“大哥,事情小弟都替你办妥了!别怪小弟没跟你商量,这也是为几百个兄弟的命运着想,迫不得已。要是明天兄弟的脑袋也让坂本老王八蛋给砍了,就真得连个跟你说真心话的人也没有了!兄弟平日里瞻前马后,唯你是从,你说一我不二!今天你就听兄弟一回成不?”
麻三在逼宫!意思是你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这就由不得你了!至于去哪里我早就替你想好了,去一个光明的地方。麻三给云中龙倒了一杯茶水,把小盖碗往云中龙面前推了推,低声的说:
“大哥咱投八路军去!”
云中龙听罢吃惊地抬起头直视着麻三疑惑不解,你吃错药了吧?昨天还跟八路打得难解难分,今天就想投八路,这不是往老虎嘴里送食吗?但看麻三那镇定自若的神色又不像是在说梦话,再打梦锤也不至于拿这掉脑袋的事开玩笑。因为在云中龙的脑子里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他感到非常突然。云中龙沉思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可以说脸也变了几遍。
“三弟你真这么想?”云中龙问麻三。
麻三心说我不但这么想,而且也这么做了!大哥我已经给足你老人家面子,不然我们哥儿几个昨晚就把队伍往外一拉,剩下你个光杆司令,你哭都来不及。
“是的,大哥,华山只有这一条路了,咱们再这样折腾下去,最后都得把性命扔到这里,死后也不得安宁,落一个千古骂名,让子孙后代都跟着受连累。不如就着手里还有几百人马,去投八路军一起抗日,就是战死沙场也对得起列祖列宗和这块养育咱们的土地。”
“三弟,你想的太简单了,像你我这样的人八路能要咱?放下拉杆子那档子事不说,就是这整天跟在鬼子屁股后头扫荡、清乡,用他们的话说是手上粘满了人民的鲜血,民愤极大又罪大恶极,投过去不一枪崩了你才怪呢,你呀——”云中龙望着麻三不免一声苦笑,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在痴人说梦。
麻三对云中龙的这种怀疑表情甚是不快,我麻三什么时候在你跟前说过谎话,让你如此的信不过。你是让谁坑怕了?是那刘胜吧?徐顺吧?真是的!像你这样老是犹豫不决,没个自信心到死你也系不上裤腰带!把心一横,干脆亮底牌吧,别浪费时间了。
“大哥我给你引见一个人。”
麻三冲门外叫了一声:
“杨兄弟进来吧!”
杨森应声开门进到屋子里,他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等的不免有些心焦。因为他担心麻三,这麻三虽然机智灵活、处事果断,但这家伙花花点子太多,往往不计后果,万一弄僵了是不好收场的。这不是小孩过家家,不行还可以从头再来。这是在敌人的心脏里,稍有不慎就砸锅,搭上性命是小,完不成上级交给的任务那可就误了大事情。
麻三有他自己的小九九,他这是对症下药,看人下菜碟,在这种情况下对云中龙最好是不能顺着他。当前伪军大队及云中龙正处在逆境当中,处在走投无路的十子路口上,呛他一下子、逼他一下子,使他能尽快地认清当前的形势,迷途知返。你别说刚才麻三这一呛还真把个云中龙给呛住了。麻三上前拉住杨森的手说:
“兄弟,这位就是我大哥云中龙大队长。”
“云大队长,久仰大名。”杨森说道。
云中龙抬头一看,心想麻三搞的什么鬼把戏,这不是你的卫兵吗?还有什么引见不引见的,打个招呼不就得啦,这麻三真是神经了。马全这一死也差一点把他捎了去,怎么连这点打击也承受不住。麻三看着云中龙不以为然的样子心中有气,真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儿,还在那里瞎****耿呢。
“大哥,这位就是共产党县大队的杨队长!”麻三不紧不慢的说。
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云中龙不由的一怔,可以说云中龙是见过场面的人,久走江湖、阅历丰富,自己认为是饱经风霜。但是眼前突然冒出个八路军的队长来,还是真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在他看来,这动静似乎大了点!让他有些承受不住。
听到麻三的话云中龙蹭的站起来,说是惊的也好,吓的也罢,反正是眼前这位身材魁梧英俊的八路军队长让他有些手足无措。片刻之后云中龙又坐下来,不由为自己的一时失态而感到好笑,这是在自己的大队部里,何怕之有啊。麻三把杨森让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来,自己又搬了一个凳子坐在一边。
云中龙和杨森在互相审视着对方。云中龙看着眼前这位八路军的队长不由得暗自思量,好厉害呀!共产党八路军的队长都不知不觉的渗透到自己队伍中里来了!看这老三跟他称兄道弟那个自然、亲热劲儿,肯定已经打得火热。可话又说回来,投八路?自己还真没有动过这个念头。
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兄弟们愿意把队伍拉出去,自己也不反对,这种前夹巴、后挤兑的日子早就过够了!再占山为王去,那是个顺茬,简单的事情,自己还是老大,说了算。但这投靠八路军就复杂得多,麻烦大了。首先这抗日政府能放过自己吗?即便是放过了自己又能保证自己这些兄弟的编制存在吗?这年头有奶才是娘,有枪才称王!一旦没了人和枪还有啥混头?那就等着挨宰吧!
杨森眼中的这位年已不惑的伪军大队长云中龙,给他的印像确实有些不俗,看起来要比王疤瘌稳健,比许汉精明,比麻三还要城府。这绝非是一般的草莽英雄。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有些冷场了。麻三知道自己在这种场合下不便先开口,他看了一眼杨森,只见杨森爽朗地说道:
“云大队长,今天我是代表抗日政府同你谈谈心。”
杨森首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给对方以震慑,意思是咱们谈的这是大事情。
“云某愿闻其详。”云中龙端起茶碗,掀开碗盖将茶碗里水面上漂浮的茶梗拨了两下,然后送到嘴边抿了一口。
“我们希望云大队长能审时度势、掉转枪口,投入到抗日大潮中来!”杨森望着沉默不语的云中龙继续说下去:
“抗日救国是咱们全民族的大事情,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都有义务和责任站出来保护我们的国家和人民不受伤害!但是云大队长现在却在帮助日本鬼子践踏我们的家园、残害我们的父老乡亲,做着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甚为令人痛心!”
“杨队长言重了,咱们是人各有志,各为其主。”云中龙脸不由得红了,一下子红到脖根子,但还在强词夺理。
“诚然,人各有志,云大队长你的志是什么?是帮助日本鬼子杀光我同胞父老?还是烧光我田野家园?各为其主,那老鬼子坂本就是你云中龙的主?他们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这和认贼作父有什么两样!甘做一个没有脊梁骨的亡国奴,难道这就是一个自认为是武林中人和绿林中人的所为吗?”
杨森在为其痛心,仪表堂堂的云中龙却是这样的执迷不悟。麻三听到这里也慢慢地低下头,一付无颜见东江父老的样子。
“杨队长,道不同不相为谋。兄弟也是处于无奈才走到这种地步,充其量不过领着弟兄们混一口饭吃罢了!”
云中龙不得不承认杨森的话有道理。还是那句话谁又愿意当汉奸!到现在也没法子说了,说你不愿意当,可你还是穿上了这身黄皮同鬼子同住一城。
“道不同?云大队长为什么非选择给鬼子做帮凶这条道呢?难道说世界上只有跟着日本鬼子干才是出路吗?我提醒你:这条道本身就是错误的!这是一条不归路!昨天田家寨一战你已经有一百多名弟兄死在了这条道上了!你的兄弟马全也先你而倒在老鬼子的刀下,如果再继续在这条道上走下去的话那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你的近千兵马在这条道上走到现在还剩不多了吧?”
“你是在威胁我?这儿是县城,不是田家寨!你可能来得去不得!”
云中龙有些恼怒了,这个年轻人舌剑唇枪、言语无情,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太小我云中龙也是个大队长,我云某能有今天的家业那也不是白给的!我云中龙一跺脚这县城也他妈颤两颤。
“麻队长,云大队长说在下来得去不得,你信吗?”
杨森冷笑一声,轻蔑的瞟了云中龙一眼,目光中流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你不就是一个有些名气的土匪、汉奸头子吗?其奈我何。如果不念你良心未泯尚能自律的话,老子早就送你上路找吴伟去了,何必跟你费这么多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