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谁发出了叹息声。只是轻轻的一声,但所有人都听见了。
这时,缪剑霜呷了口茶,才发现茶早已凉了,茶叶阴翳地沉在杯底,黑黑的一层。
“后来呢?”他问。
在座的人还沉浸在刚才的故事中,没有人回答。空气中有种潮湿得呛人的气味。讲故事的人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拄着拐杖往外走。没走多远,他突然转过身来说道:
“明天你就跟我去咸草坡走一趟吧。”
缪剑霜从重庆赶到桥镇,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把西南地区的盐业生产状况摸透,因为在此之前他曾经乔装到上海去组织抢运过淮盐,但迫于日寇的封锁戒严,困难重重;虽然千辛万苦之下也抢运了一些,但那毕竟是杯水车薪,救不了内陆的盐食。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淮盐是没有什么指望的了,只有川盐才可能真正支撑国统区的食盐供应,所以这次到桥镇盐场的考察尤为重要。当然,咸草坡是桥镇最主要的产盐区,据地质调查,那里是威西盐矿带上最出盐的几个地方之一,这个地方确实值得去看看。
第二天,缪剑霜去了咸草坡,那个老者早已经等在了那里。这时的咸草坡已不是当年的放牛羊的地方了,到处是井架,再难见到鸟的踪影。缪剑霜问:
“当年掉斑鸠的地方是这里吗?”
老者点了点头。这时缪剑霜突发异想,时空在瞬间飞跃起来,他想,这个讲故事的老者会不会就是放牛的孩子中的一个,当年他是不是也尝过那带着咸味的草?出于好奇,缪剑霜伸手从地上摘了根草,放在嘴里嚼了起来,慢慢地就感受到草里的那一丝丝遥远的咸味儿。这时候,老者就又开始讲了,故事仿佛就是从细细的咸味儿那里开始的。
此刻,缪剑霜正轻轻地嚼着,草里的咸味越来越浓烈,他的嘴里已全是盐的味道……
淮盐逐渐收复失地是在同治年间。
在长江上,又看到了从下游淮扬上行的大船队,这种船每只可载盐五百包,船桅高张,浩浩荡荡开来。而从桥镇下行的盐船以叙府为界,到叙府称为三板船,可载盐二百包,转运滇黔边岸需换半头船,载盐一百包,进入小河溪则用竹排小筏,可载盐三五十担;只有从叙府再下楚岸的盐,才换成长船,与淮盐的大船类似。但是与淮盐相比,川盐的船只明显少了很多,在江面上显得形单影只,这种景象一直延续到了光绪年间。
川盐之所以变成如此景象,跟皇帝对江南的偏爱有关,等太平天国稍一平静,朝廷就急下令,把湖北的九州一府还了一半给淮盐,只将荆州、宜昌等五府分给川盐借销,而这时的湖北人经过多年的味觉改变,已不太喜欢吃海盐了,他们觉得四川的井盐咸头足,且有股深藏后的香味。但偏爱改变不了朝廷的一纸皇旨,吃盐的事老百姓说了不算,不喜欢也得吃,淮盐是皇帝的金库,金库肯定比口感重要百倍,所以既然是借销,那就得还。不仅如此,朝廷还明文规定,淮盐引地不得销川,而川盐引地兼可销淮,到湖北的船只自然就越来越少了。
到了后来,情况更糟。不是百姓在闹,就是洋人滋事,连老天爷也不作美,十年九灾,旱涝几无间隙,等到不旱不涝的时候,蝗虫却来了,把庄稼吃得个颗粒不剩,饥馑遍野,反正奏折里听不到什么好事。那一天,有个奏折总算让慈禧太后高兴了起来,原来有人说四川之货殖最巨者为盐,在产区内盐井众多,正额之外,建议抽取厂厘,这样一来,一年能为朝廷贡献数百万银两。西太后当然高兴,于是桥镇就成了重征之地,专门设立了征厘局,对巴盐每斤加银一厘五毫,花盐每斤加银一厘的厂厘。
自从魏碧山、王贵相继死去和咸草坡上的盐井失败后,怀荣三变得心力交瘁,好像失去了所有的豪情壮志,他再也没有新凿过一眼新井。又过了十多年,他仅仅只是把名下的井灶经营好,不再有其他想法。那眼井成了怀荣三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在怀家大院中,怀荣三又专门辟出一间来作为他的养心之室,取名叫退省庐,其寓意不言自明。他正在慢慢衰老,而他把更多的希望寄托在了三个儿子的身上,怀荣三唯一的希望就是他们都能继续担负起怀家的家业。
但自从王贵死后,年幼的怀穆春再也不去咸草坡上玩了,甚至连望望那些高高的井架的兴趣都没有,因为一看见它们,他都会想起王贵死前那张恐怖的脸。
岁月匆匆,怀家那些年倒也过得平静,怀荣三的儿女不经意间已长大成人,但怀荣三感到儿子怀穆春生性文弱,不是经商的料,只有好好读书靠科举入仕才是正途。而怀穆春的两个哥哥从小就不近纸墨,喜欢应酬,善于经营,加之要大怀穆春十多岁,所以生意上的事历来都是他们去帮助打理。那些年正好遇上洋人入侵,京畿动荡,国运不昌,年轻人都好议论国事,对功业忧心忡忡,到后来,怀穆春不仅不理家务,只顾勾连于花月山水,连金榜题名的事也早已撩到了脑后。
一日,怀荣三同黄振纶在退省庐里喝茶,这个黄振纶当年由魏碧山引到桥镇,在怀家多年的帮助下,运送川盐到湖北获利不少,如今手上已有几十条盐吊子,单三桅三帆的船也十来艘,靠在岸边也是一派景象。黄振纶是个精明的商人,他拉了二十多年怀家的盐,盐道上的事情如数家珍,所以他也喜欢把道听途说的各种传闻讲给老爷子听,让老爷子高兴。当然,说起眼下的风气变化,他讲得比其他人更加绘声绘色。
“都说盐巴钱好赚,其实捐个官当更赚钱。”黄振纶随口闲聊。
“捐官算好大的买卖?”怀荣三问。
“老爷,我有个远房亲戚花重金捐了个官,那是屁股上插了鸡毛掸子,都要飞上天了!”黄振纶说得眉飞色舞,“听说了没有?朝廷里的封疆大臣都是捐来的呢。”
“唉,世道乱啰!”
“嘿,眼下的风气就是这样的,捐官做、买马骑,傻瓜才会去坐十年冷板凳。听人说,翎子有翎子的价,顶戴有顶戴的价,只要钱出够,上可捐个三品京官,下也可捐个八品县丞呢。”
“朝廷卖官都拿那些钱干啥去了?”
“老爷您就不知道了,这钱的用处多着呢,要买大炮,要造军舰跟洋人打仗,这不都要用钱?但我看这事也是徒劳,花了钱也打不过人家,不如做些实在事有用。但这些年来灾患丛生,衙门得赈灾放粮,这且不说,养着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官老爷,这可不得了,比蝗虫还凶,那才是真正的无底洞,连皇帝都没有办法。”
“原来这还真的成了个买卖,看来并非只是图个虚名。”
“当然是买卖,是货真价实的大买卖呢!”
又一日,正是中秋前夕,黄振纶专门提了几盒桂花糕上怀家大院。怀荣三正在院子里散步,看见黄振纶进来,便说,来得正巧!黄振纶心中一喜,心想难道遇到了什么好事。怀荣三边走边说,我正打算在退省庐里裱副对联,上联我已经想好了,叫“春云夏雨卤声远”。但下联想了好久都没有主意,你也帮我补补壁。第二天,黄振纶便请了几个文士喝茶聊天,喝完茶就有了下联。他又找了个书家题写,精裱之后便一路兴冲冲地来到怀家大院。当怀荣三把书卷打开,眼睛一亮,朗声念道:
“春云夏雨卤声远,虚谷浮岚梅花香。好呀,这个梅花香真有意思!我这院子里确实该多种几株梅花了!”
黄振纶完全猜到了怀荣三的心思,他想怀老爷一定也是动了捐官的心思,怀家虽富但却朝中无人,那么大的家业要稳还得在官宦上做文章,也才经得起风吹草动。几日之后,黄振纶就把金先生请到了怀家大院,此人是桥镇上有名的八字先生,他要来怀穆春的生辰八字一算,便说怀穆春是天上的文曲星,早年蹉跎,难成功名,但近期星运大动,福星高照,不出明年秋天,东南方向定有高就。
怀荣三当下大喜。
二
桥镇的人都知道怀家的三少爷是个玩家,他的身边聚集了一批闲客雅士,除了玩赏字画、精于美食、游山玩水之外,他们还喜欢上了看戏。
过去,桥镇上的戏班,来了去了也不曾让人记得,偶尔有那么一两出戏让人们津津乐道,久了也就忘了。但新近来了个福正班却不太一样,它一来就改变了桥镇人的看法,原因是人们发现这福正班里有个叫七儿的花旦,乖巧伶俐,模样比崔莺莺好看,比画在绢上的人还好看,戏场子就开始热闹了起来。
不久,福正班就接到了怀家的请帖,怀荣三要请戏班去唱上一台。
怀家大院里有个相当讲究的小戏台,这个戏台是专门用来供怀家人自己享用的。戏台叫不系舟,意即泊戏之舟,戏台建成一条船的样式,台下是个三丈见方的池塘,里面养着红鱼,四面皆环廊,看戏在池塘对面,相隔盈盈一水。这天傍晚,灯笼早已点燃,把四周映得通红喜庆,幕帘还未拉开,锣鼓就已经响起,怀家人早早地挤到这个小天地中等着看戏了。
七儿一登上怀家的不系舟,怀穆春不禁一惊,想不到世间还有这么水灵的女子。于是,怀穆春便找到了他的朋友柳子谦,此人是个戏迷,跟福正班走得最近,常常为福正班编些新词,所以柳子谦倒成了戏班里的座上宾。这样一牵线,怀穆春自然也同福正班熟了起来。
那日,七儿唱完戏后卸下装,到后院同他们一起饮茶,但天气异常闷热,坐在林荫下也免不了一通汗,怀穆春顺手就把手里的扇子递给了她,七儿接过扇子拿在手里竟然不知所措,再一看扇子居然发现下面还挂了块扇坠,是块汉玉,料定这东西是个贵重之物,方觉有些唐突。这时,七儿便说:
“这么大热的天,扇出的风都是热的,真想到山里去清凉清凉。”
说完,便把扇子递还了回去。不料怀穆春却说:“好啊,明日我们要去玉津山,一日来回,沿途清凉得很,跟我们一起去吧。”
班主一时为难,但转眼一想他们都是大户人家的斯文人,碍于情面只好勉强答应,只说快去快回。
第二天,柳子谦、怀穆春和七儿三人请了轿夫,很快就到了清凉的玉津山脚下。一路上,树木葱茏,凉爽宜人,潺潺的山泉小溪一路相伴,同桥镇相比简直就是两重天。但正走着的时候,突然间,天上乌云密布,很快就下起大雨来。他们马上找了个山壁躲雨,行人早被冲得七零八落。过了一阵,雨渐渐下得小了,这时,他们从远处看到一个人正在慢慢地爬山,等近一些再看,原来是庙里的老和尚,浑身早被雨水打湿了,背上背了好大一篼柴火,压得他快趴下去。一看到这种情景,怀穆春就喊道:
“去帮帮他吧!”
说完便跳下轿子,冲过去帮和尚把身上的柴卸下来,一群人冒着雨很快回到了庙里。
背柴的和尚叫寂灯师傅,耳朵不好使,是半个聋子。但寂灯师傅在这个庙里已经很多年了,除了已经去世的住持,没有人知道他的年龄,更不知道他的来历。
雨依旧下着,没有停下的意思,三人滞留在庙里,柳子谦开始发愁起来。但七儿并不忧虑,把雨当成了快乐的天地,那天她居然在庙后的树林里捡到了一篼蘑菇,让众人大快朵颐。
七儿是个苦孩子,家里贫穷才让她唱戏,但从小刻苦练功,唱戏就是为了赚钱,没有过过几天轻松日子。这天晚上,她悄悄穿上衣服,独自一个来到大殿外,看天还在下雨没有。这时正好看到怀穆春也在外面,独自一人仰头望月,一轮清辉下的他显得有些清秀,她赶紧退回到房间,这一夜七儿便有些失眠。
翌日,等天稍晴,他们便决定下山。下山前,寂灯师傅突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他拿出几只山芋递给他们说:
“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山芋就带在路上吃吧。”
大家正在感动的同时,七儿却似梦游似地说道:“我还想去捡蘑菇呢,那可真有意思。”
柳子谦马上说:“赶紧回去吧,好多人等着听你的戏呢。”
桥镇一进七月,头上像顶了盆火炭,热得人巴辣辣的。
天上的云一动不动,整个镇上没有丝风,只有那些熬盐作坊的烟囱飘着些黑黑的、懒洋洋的烟。拉卤的牛有气无力地转着,尽管皮鞭打在牛臀上甩出响亮的声音,但牛还是打不起精神,转着转着,腿一歪,就跪在了地上。盐井上就传出惊颤颤的声音:
“不好了,牛中暑了!快拉去滚水!”
“滚个!水凼凼里都能煮鸡蛋。”
顶回来的声音气急败坏。毒辣的天气让汗水没有干过,别说干活了,就是在太阳下站着都会烤死人。但不干活,就出不了盐,灶户们张开嘴就骂,这死人的天,****娘的天!但骂得口干舌燥,地上一滴雨也见不到!
暴热之后是暴雨的来临。其实,在怀穆春一行上山时,桥镇的天空开始乌云密布,等他们下山时看见云层中的峨山,不禁有些吃惊,因为桥镇有句俗话叫“峨山现,雨水不断线”。
果不其然,他们走到一个渡口,才知道洪水猛涨,已经快要漫过河堤了。
怀穆春忧心忡忡:“桥镇不会被淹吧?”
七儿欣喜起来:“桥镇淹了,我们就不用回去了。”
柳子谦瞪了她一眼:“傻丫头!”
这时,就听见轿夫说,他们在山下已经听说江上看见了好多具尸体了,都是从上游漂下来的。三人一听,不寒而栗,望着湍急的河水,耳边响起了一阵奇异的风声,七儿也慢慢觉得这洪水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脸色也紧张起来。这时,在河边观潮的人中有个白须老者,满脸沧桑,边说边摇头:
“嗯,这样的洪水六十年没有涨过了!我看今天晚上水如果不涨了,明早起来,河水自然会下降;如果水继续涨,翻过了河堤,桥镇要遭殃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