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穆春望着疯涨的江水愁了起来,要是这样涨下去,很快就会把桥镇给淹了,那些低矮处的房屋、盐井、锅灶、枧杆全部要遭殃,他首先想到的是怀家的房屋会不会被淹,如果盐仓里的盐不抓紧转移,洪水一冲,盐就像沙子一样梭进大河里,就是座山也会瞬间化为乌有。不仅如此,怀家的盐号多开在江边,主要是便于下船,盐号里住着很多伙计,他们劳累了一天,到了晚上一定是睡得死死的……一想到这些,怀穆春就感到一阵揪心。
怀穆春远远地望着对岸,看见灯光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但那灯光与水平线几乎处在同一个面上,在水面上一晃一晃的,他想,如果水再涨一点,那些灯光就没有了,全部沉到水底下去了。情况看来不妙,必须得尽快渡过去,怀穆春突然跳上一个高高的石包,对着人群大喊:
“谁能渡我们过去,开个价!”
这声音真管用,人们都朝他这边望来。
“现银二两!”
这时,有个汉子直杠杠地回了一声:“不是哄人?”
怀穆春看了看对方,精精壮壮,胳膊上全是肌肉疙瘩,心里便有了几分。
筏子是把六七根三丈多长的粗大圆木并在一起的,用铁钉死死地扣住,洪水要想将它浪翻也不太容易,但撑筏子的人必须是力大无比,且深谙水性,知道怎么对付水中的浪头和旋涡,才能稳稳将筏子撑到对岸,在这个过程不能有一丝闪失。
站在筏子上,七儿早已吓得脸青面黑,一个浪头打来,她紧紧地抓住怀穆春的衣袖不放,她不敢睁眼看水,水鬼会一把抓住她的腿往下拽。在这个过程中,怀穆春在她的耳边说道:
“不怕,快抱着我!”
这样一抱,七儿感到稳当多了,也就没有刚才那么害怕了,而怀穆春也感到了软玉温香。
上岸时,船夫的身上早已是汗流浃背了。临别时,船夫拿了钱,在手里掂了掂,很满足的样子,心想他在江里打一年的鱼也未必能挣这二两银子,便又说:
“怀少爷,我在江里撑了这么多年船,还没有遇到过这么大的水,桥镇可能要淹!”
怀穆春一回到家中便找到两个哥哥,说汛情危急,赶紧通知人把盐仓里的盐往高的地方搬。此时怀穆松、怀穆霞正在燕禧堂中商量增加楻桶储卤的事,他们一看三弟闯进来以为有什么事情,却听到他的一番危言耸听,先是笑了,然后摇头,不以为然。在他们眼里,这个兄弟就是个局外人,家中的事情轮不到他操心。对于洪水他们并非不关注,怀穆松还亲自到河边去看过几次,但他们认为洪水离码头还有两尺高,如果现在就搬,而水又没有涨起来,这样来回一折腾,如此兴师动众,岂不是劳民伤财?
怀穆松脸上有些不屑,分明在数落怀穆春:
“三弟,你们带戏子上山的事情,街坊都传遍了……”
“这,这……”
“哎,算了算了,流言如洪水,过两天也就过了,但你得做点正经事啊!”
怀穆春当头被泼了盆冷水,心里不是滋味,他很想争辩,但又感到语言的无力,怏怏地回了自己的屋子里。
三
涨水是在后半夜,水很快就漫过了河堤。
只听见一个声音在喊:“涨水啰!水上岸啰!”
整个桥镇顷刻之间慌乱了起来。花盐街上打更的崔矮子提着把钹,从上街敲到下街,一声比一声紧,敲得人心惶惶的。
这时,怀家的一个守盐仓的老长工也听到了这个声音,他撑起身子,刚把一只脚放到地上,便感到一阵冰凉,脚不由得一缩。
“水!”
他大叫了一声,马上意识到是洪水漫上了岸。他去找鞋,呀,怎么没有?等他把两只腿立在水中的时候,才发现水已经到了小腿肚,那鞋早不知道冲到哪里去了。他想,糟了,库房里的盐肯定泡进水里了!老长工马上便打上灯笼,光着脚,冲进了茫茫的黑夜中。
很多人都跟他是同样的遭遇,他们完全不知道水居然悄无声息地就上来了,在他们的床脚下轻轻掀动,所有该浮起来的东西都浮了起来,东西南北全部调了方向,像被磁铁吸乱了的时针。当时有个小孩习惯起夜,因胆子小怕鬼,不敢下床,大人就在床边安了个马桶,每晚只需站在床上屙尿。这夜,他又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抓着小雀雀就开撒,但尿没有落在马桶里,他听见的是屙到水里的声音,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又迷迷糊糊倒头便睡,其实马桶已经漂走了。接着,小孩就听到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他突然害怕起来,用枕头把自己的头压住,不敢听这些奇怪的声音,因为一听见它们,小孩就以为是魔鬼来抓他来了。
不一会儿,一只大手突然伸进了他的被窝,拦腰一抱就往外面跑,小孩吓得哇哇乱叫。等到了一个高坡上,大人才低低地吼了一声:
“就在这里站着,不要乱跑!”
说完,大人又迅速冲回了屋子里。小孩神情恍惚地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搓了一把快要流到嘴巴里的鼻涕,才知道这不是在梦里。接下来,他又看见大人回来了几次,每次都抱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堆到他的面前,堆得差点把他埋在了里面。然而最后一次冲回去的时候,小孩看见大人的脚是一瘸一拐的,每走一步都很困难,他扭了脚,但他仍然满脸是汗地往里面冲,心里丢不下落进水里的家当,因为那是他辛辛苦苦挣来的。但是,这次去后他就没有回来,房子“咔嚓”一声就散了架,将他压在了下面……
小孩坐在山坡上,天渐渐亮了,河边是一片哭声。
怀穆春听到动静的时候,翻身起床,迅速到了大堂,大哥怀穆松、二哥怀穆霞都汇聚到了屋子里,他们没有想到三弟的告诫居然成了现实,所以看他的眼神有些异样,但这样的异样只停留了分秒就过去了,因为他们仍然觉得怀穆春虽然不幸言中,但又有什么用呢,既搭不上手,也派不上任何用场。于是就吩咐他留在大院里留守,守住怀家大门,因为在混乱之际正是偷盗之时。
怀穆松、怀穆霞迅速消失在了黑暗中。
怀荣三看见家里的人都出去了,除了女眷外,只有怀穆春留在屋子里,便问:
“穆春,你为啥不去?”
“大哥让我守在家里。”
“哎,这是男丁该出力的时候,去吧,这里有我。”怀荣三叹了口气。
怀穆春还是有些不情愿,但看见父亲的脸上有种威严,便急忙出了门。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一场凶猛的洪水来得那么突然,无声无息,甚至有些轻飘。
天亮的时候,怀家被洪水淹没的盐井,全部用木塞把碗口大的井口严严地堵上了,以免被淤堵。井架的主要部位都用绳子牢牢地绑住,以防洪水冲毁。而壮实的大山子牛全牵到了高处山坡上,它们正安然无恙地啃着草。工匠们在全力搬运盐仓里的盐,但由于洪水涨得太快,临江的盐仓还是进了水,抢救已经来不及了,工匠们要在一个时辰内把全部的盐搬走根本不可能,虽然也抢出了不少,但上千担白白的花盐须臾之间就化成了泥浆,迅速被洪水冲得干干净净。
天已大白,人们浑身是泥浆,疲惫不堪地坐在江边,望着汹涌的河水发呆。
巨大的损失让怀穆松沮丧万分,他的脸色铁青。他知道,如果当时听了三弟的一番话,这个损失就不会出现。此时,怀穆春也正站在河边,目光呆滞,长衫已经被水裹成了一团,辫子乱蓬蓬地搭在背上。怀穆松远远地看到他,想张嘴叫他,但突然打住,然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他想,他的这个兄弟实在荒唐,花盐街上的人都在议论他带着戏子去风流,怀家哪里丢得了这样的脸,要不是这样,他也倒可以信他一次。
怀穆春在洪水面前有些茫然,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洪水,也不知道这些水是从哪里来的,更不知道它们还会带来些什么,但他已经看到人们的恐慌、惊吓、无助,仿佛世界马上就要变成一个个的孤岛,然后慢慢沉没下去。
不到三日,沿江受灾的难民突然涌到了桥镇。
怀荣三不顾家人的劝告,要亲自出去看看灾情。他一出门,就看见院子外面挤满了人,那些惊慌失措的人们看到一个富态的老爷出来,便把目光齐刷刷地盯到了他的身上,让怀荣三招架不住。那些目光也慢慢变得红了起来,湿润了起来,好像要把他淹没掉,那些人仿佛在无声地告诉他,我们的房屋没了,粮食淹了,男人死了,妻儿散了,没有吃、没有喝……怀荣三有些看不下去,想转身回去,正要挪腿,这时他的左腿突然被一双小手紧紧抱住,并传来声撕心裂肺的哭声:
“老爷,救救我们吧!”
顷刻间,人群中“哇”的一声恸哭,迅速蔓延成一片呜咽。怀荣三转回身,觉得鼻子一酸,一颗热泪掉了下来。他躬下身,把孩子扶起来,仔细看才看出是个女孩,但脸脏得完全分辨不出男女。
怀荣三问:“小姑娘,你从哪里来?”
“嘉定。”
“父母在哪里?”
小女孩哽咽起来:“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如今只剩姥爷了。”
人群中有人说道:“她姥爷病倒了,就女孩一人在照顾他,唉,这么小的娃儿,造孽哦……”
怀荣三马上把管家叫到身边,吩咐了几句。半个时辰后,管家带着几个伙夫模样的人走了出来,搭上棚子,摆上桌子,对人群大声喊话:
“我们家老爷说了,从今天起,要在这里开粥厂,大伙就有吃的了!”
人群中一阵骚动。不一会儿,便看见大桶的稀粥和一笼笼的馒头端了出来,那些受灾的人们便排着长长的队来取食。怀家在院子外开起了粥厂,专供难民们能吃上一口热饭。不仅如此,他家还连夜在空地上搭起了一排排草棚,以便难民们在此遮风挡雨。那些吃上了稀粥和馒头的人,都对怀家的厚道感恩戴德。这时,怀荣三又对小女孩说:
“你就留下来吧,等找到你的父母再回去。”
其实怀荣三知道,小女孩的父母肯定是被洪水冲走了,是死是活难料,而姥爷的身体看来是自身都难保,根本无力养活她,她其实就成了孤儿,但看她乖巧可怜的样子就把她收养算了。
灾民涌到桥镇后,怀穆松把主要的精力都放到了应对难民上,他每天都要安排人去附近的集镇买米,但由于受洪灾,米行涨价不说,还常常买不到米面。怀家自己过去并没有储存多少粮食,但没有想到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无数的嘴巴都在等着吃,每日的消耗巨大,粮食成了奇缺物质。所以,怀穆松除了派人四处买粮以外,还要为一日两餐的顿头发愁。又过了一段时间,灾情一点儿都没有减轻,难民相反越来越多了,而怀穆松心里憋得慌,成天皱着眉头。在他看来,父亲的行善,也就意味着怀家将拿出大笔的银两来扔。
难民每天都把怀家大院围得水泄不通,因为他们知道只有在这样的大户人家才闻得到米香。来的人越来越多,排得绕了花盐街几圈,但稀粥好像怎么都填不了极度饥饿和深不见底的胃。半月之后,粥也变得更稀了,照得出人影,只看到点切碎的青菜叶子,那些难民们端着碗盛了粥都不想走,他们还想多舀点,师傅看见可怜的便添一点,但所有的人的脖子都伸得长长的,舀粥师傅就不断地说:
“别挤,别挤。这粥是用来吊命的,都均着点吧!”
怀穆松看着这一情景,便赶紧把脸转了回去。他恨不得马上把粥厂停下来,一想到那些难民像蝗虫一样涌过来,头皮就一阵发麻。
“衰世呀衰世……”
燕禧堂里回荡着怀穆松的叹息声,小孩子们一看见他就躲得远远的,他们觉得这个大伯的脾气近来坏到了极点,动不动就要骂人,看起来比谁都凶。不过骂归骂,怀穆松还得继续四处找米,刚开始怀家的盐还可以米盐互易,用盐去调换一些米,但后来盐也换不了米了。怀穆松像老了许多,眼圈变黑了,而头发又白了不少。
半月之后,水退了一丈,被淹过的地方重新现了出来,滞留在桥镇的难民无家可归,他们的房屋和家园早被洪水冲得片瓦不留。但桥镇盐商肖富成的偏头痛又发了,因为他觉得一直太太平平的桥镇已经不太平了。在肖富成看来,自从洪水过后,桥镇都快成小偷盗贼的窝子了,但怀家的粥厂是帮了倒忙,而如果停了粥厂,难民们就没有吃的了,自然就会流散,当然他的偏头痛才会好转。
每天肖富成走过怀家大院的时候,他都要往地上狠狠地啐一口痰。而怀穆松也没有因为行善而欢欣鼓舞,他每天从花盐街上走过的时候,都是耷拉着脑袋的,长衫里的身体日渐空荡,日光下的影子也变得又瘦又长。
这一天,怀家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吃饭,但端上来的只有腌菜和几块豆腐乳,见不到一丝油荤,而饭甑也换成了汤盆,里面装的是稀粥。一家人吃得沉默寡言,大家心里有数,连怀家这样大的家底都开始闹米荒了,外面的饥馑可想而知。吃着吃着,怀穆霞的小儿子不小心把碗掉到了地上,只听见“咣”的一声,瓷碗碎成了几瓣。大家都“刷”的一下盯着他,这个孩子从来没有受过这样强烈异样的目光,这在过去只是件平常的事情,但现在怎么全家人都盯着他,他一受惊吓,“哇”的就哭了出来。
“哭啥哭?”怀穆霞凶巴巴地吼道。
孩子哭得更凶了。
“滚出去哭!”
丫环便赶紧把孩子诓了出去,悄悄给他的口袋里塞了个煮鸡蛋。这时,怀荣三叹了口气:
“何必责备孩子,唉,要怪只能怪这天灾。”
“爹,如今拿盐去都换不到米。”怀穆松眼眶深陷,但仍然带着些歉疚,“唉,咱们家的米仓都见底了!
“也不怪你,这么大的灾荒,附近十几个县都受了灾,到处是灾民,到哪里弄粮食?大家也要准备过几天苦日子了,只是这粥厂咋办?”
“我去找米!”怀穆春突然放下碗。
全部的人都奇怪地望着他,眼睛里有种异样的光,在怀家没有人相信他能办成如此大事。
“你去?”大哥怀穆松瞟了一眼。
“对。”
“不知天高地厚!”怀穆松露出轻视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