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肠胃里没有什么可拉的东西了,肠子即便翻出来也找不到一点残渣了。我拉的只有一点黄水,身上的力气已经被黄水一点一点地带走了。我拉完最后一把屎后再次走到王义武身边。蚂蟥已经爬到他的身上了,而我们再也没有力气驱赶蚂蟥了,我想被蚂蟥或蚂蚁吃掉都一样了。
这时我们听见了飞机的轰鸣。有人叫喊:藏起来快藏起来。杨和顺拖着我躲到一个粗大的树干后面。飞机上扔下来一些东西,有人说,快看,是吃的东西。大家便去抢。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也站了起来,我抢到一块饼子,又看见另一处有食物罐。我刚要弯腰去捡时,被人一脚踢倒了,我的饼子也不见了。食物让我迸发出新的力量。我再次抢到一块白面饼,死死地抱在胸前。我看见一个饿狼一样的士兵一直盯着我的饼,我已经顾不得什么了,我拉动枪栓说,快滚,再不滚开我就要开枪了!他被我这条更加凶猛的饿狼吓退了。
抢到食物就等于抢到生的机会,士兵们经常为了一点食品互相射杀。部队长官不得不用搜身的办法来平均分配食物。士兵们有的便把饼干塞在内裤里,站着时又掉了下来,弄得大家哭笑不得。也有的使劲往嘴里塞,长官不得不命令大家报数,或者叫可疑分子唱军歌,塞到嘴里的食物又被吐出来分配给别人,没有人敢嫌弃这样的食物。有一天,我们连一个士兵故意把饼干藏在一堆落叶中,准备晚上趁大家休息时再去刨出来吃。但部队要急行军,士兵只好借口拉肚子,并且毫无廉耻地把白花花的屁股对着大家,脸背着众人三下两下就塞进了他藏下的几个饼子。走了不多远,他便借口到河里舀水喝,一直在注意他的连长命令他张开嘴巴,用一根枯枝挑出了他嘴里残存的白面,当场就扇了他两耳光,一边骂他是不守纪律的猪,只知道吃、吃、吃!连长骂完后,再转身警告大家,再敢私占偷吃东西,就地枪决!连长说完,那士兵两个眼睛鼓得圆溜溜的,突然捂着喉咙倒在地上,双脚乱蹬,几分钟之后便鼓着一对大眼死去。大家都说连长的话就像有魔力的咒语,在贪吃的士兵身上发生了奇妙的效力。有人说,兴许是白面渣呛到气管里窒息而死的。也有人干脆说,可怜的,他是被白面饼子胀死的!连长便再次警告:乱抢食物者,就是这样的下场!
大家擦着士兵僵直的眼睛走过,又开始新的行军。
吃了白面馍之后,我慢慢有了一些力气,垂头丧气的士兵们又活跃起来。飞机给我们空投食物,意味着大部队找到了我们,意味着我们离祖国不远,意味着我们很快就要走出这片迷宫,总之意味着我们会活着回去。大家一扫多少天来的阴沉,互相鼓励着又往前走。
我和杨和顺把王义武抬到另一个尸体旁边,我觉得他太小,不忍心将他孤零零地扔在原地。这个被将军带上战场的人,就这样消失在丛林里。我这时顺手牵羊拿走了将军送给他的钢笔,因为这个娃娃再也用不上它,而我又活过来了,我想把它带回去送给我的弟弟梁根,我也许会对他说,这是从鬼子身上缴获的。我当时并不识字,但我总觉得有一天我有机会读书识字。我脑袋里积攒了太多的疑问,识字之后也许就懂了。
那个曾经在老板娘的指甲下痛过,在将军的迷梦中幸福地活过的孩子死在异乡了,死在飞机空投食物的前一刻。
指挥这次部队撤退的是另一位将军,他在丛林里也是历经艰险,九死一生,拉得没有一丝力气。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部下全力以赴地保住了他的性命,砍下树枝做成一个简易担架,一路抬着他。士兵们传说,在担架上奄奄一息的将军从溃逃的华侨的口中知道了这个方位,又同更大的长官联系上了,飞机不断地投下食物和药品,我们终于能够回国了。最后一处障碍是一条河。为了阻断日军的进攻,能够炸毁的桥梁都被炸掉,崇山峻岭之间已经没有一座桥梁。暴雨使这条不知名的河成了咆哮的野兽,它最后吞噬了一部分涉水的士兵,千辛万苦走出丛林的人瞬间便葬身水底。
当我们走出密林又走到自己的土地时,沿途看见十室九空,看不到生火煮饭的炊烟,听不到鸡鸣犬吠和人声,路边不时见到尸体和白骨。我们经过短暂的休整后回到保城,保城被敌机轰炸得面目全非。不断地看到披麻戴孝的人,瘟疫蔓延,死去的人甚至顾不得装进棺材就被草草掩埋,这个四面环山的小城几乎成了死气沉沉的活棺材。
公路中断了。源源不断的运输车挤满路上的情形,已经被空荡荡的沉寂取代。几乎一夜之间,这些汽车就像会飞的甲虫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残存的公路在大山深处留下隐隐的白光。没有逃走的居民又重新打开铺面,把日子一点一点过下去。只要还有人活着,生活总得继续。
杨和顺第二天便去找殷秀珍,他拉着我陪他,向殷秀珍介绍我是他的结拜兄弟、救命恩人和老乡。茶铺里只剩她一个人了。她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们,只顾烧她的水。杨和顺说,我是寄放扁担的那个人。殷秀珍说,那么多人都死了,你还想着一根扁担干什么!杨和顺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是嘿嘿地憨笑。又问大叔呢,殷秀珍便指了指山后的一个坟堆。我和杨和顺都不好再问什么。殷秀珍给我们烧了一杯开水,又问我们怎么瘦成活鬼的样子,杨六娃便叹气,说,一言难尽。
殷秀珍说,那扁担一直放在那里,没人要,你要拿走就拿走吧。杨六娃说,还是放在你这里吧,我们不知道要开到什么地方呢!杨六娃给殷秀珍留下一些钱,说还会来看她。殷秀珍的脸上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送我们出来时说,有空来喝茶,这里也没客人,生意做不下去了。我俩满口答应。回驻地的路上,杨六娃说,梁哥,将来有结婚的那一天,我一定请你当媒人喝喜酒。我说,那还用说,这种好事当哥的一定成全!
部队在保城举行死难将士追悼会,从惊悸和瘟疫中幸存下来的居民也来参加。天公垂泪,淅淅沥沥的小雨像低沉的哀叹无边无际。人们站在被炸过的学校操场上默默地抹泪,为死去的将士也为自己的亲人,脱帽默哀。不知道谁带头吼了一声:要为死难烈士报仇雪恨!大家便举起拳头,一遍又一遍地喊:为死难烈士报仇雪恨!
雨中,再一次响起我们的军歌:
为了我们的家乡,
勇敢地奔赴战场。
我们用血肉之躯,
筑起钢铁长城。
服从命令,保卫边疆。
遵守纪律,抵抗列强。
誓把倭寇赶出国境,
让中华民族获得解放!
夜里,保城到处燃起纸钱。星星点点的火光召唤远方的游魂回到家乡。人们宁可相信这种仪式能给那些饥寒交迫的孤魂引路,在茫茫的黑夜中飞越千山万水回到安全的地方。我们的营地前还倒了一摊水米饭,兴许饿死的人能闻到食物的气息。
我和杨和顺烧了一大堆纸,我们一边烧一边叫着李大贵、王义武和其他战友的名字,我抚摸着兜里的钢笔,总觉得身边有王义武的影子。我对杨和顺说,义武小弟已经跟着我们回来了。杨六娃说,奇怪啊,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昨晚睡觉的时候我还听见他磨牙的声音,他在梦中说他的钢笔被人偷了。我听见杨六娃的话,背上惊出了一身冷汗,便对着远方磕了几个响头,又轻轻地说,小兄弟,不是我想拿你的东西,你用不上它啊,留给我做个纪念吧,等战争结束了,我回家送给我弟弟,他比你还小。
夜里我梦见了王义武,他说他还在拉肚子,又说钢笔就送给你啦。天亮后我到军医那里谎称拉稀找了一些药。下午我和杨六娃到殷秀珍那里熬了一些水米饭,把药放在饭里,又烧了一些纸钱,这次我不敢再保存那支钢笔,我把它偷偷地埋在烧纸的旁边。
三天以后,王义武同时出现在杨和顺和我的梦中。他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戴着一双白得耀眼的手套向我们挥手。他说,终于当上将军啦,掌管着阎王的千军万马!他说,吃到了你们煮的水米饭,肚子再也不拉稀了。他还说,每天能吃上臊子面,还有香喷喷的油辣椒。我和杨六娃都觉得很惊讶,果真是这样,王义武已经到达天堂了。
后来,我再也没梦见王义武。不知怎么,我又鬼使神差地刨开土层,取回了那支黑色的钢笔。前些年从台湾回来,我把它送给了梁根。这时梁根已是老人了,写字时右手总是颤抖不停。那支锈迹斑斑的笔一直插在他的中山装口袋里。梁玉说,爷爷走出去就像一个移动的文物。梁根呵呵地笑着,小心翼翼地拍着上衣口袋。没有多少人用钢笔写字了,大家都忙着学电脑。
15
那些日子杨和顺总是往殷秀珍那里跑,借着天黑在街头溜达,趁无人时慌慌张张地闪进茶馆那道半掩半开的小门。两人在秋虫的叫声中悲伤地谈着恋爱。经历了生离死别的这对男女即便在相互依偎的时刻也有一腔忧郁压迫在心头,笑容也是稀薄的样子;再好的事也打了折扣,笑,笑不到心里去,只在眉眼之间一闪而过,有一点笑的意思罢了,板结的脸上挂着实实在在的心事。他们的青春在短短的几个月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艰苦的表情永久地留在了脸上,像这一代人的徽记,留在不苟言笑的神情,留在黑白的照片中。
尽管这样,男女之间的身体接触也给他们带来了别样的幸福。没有什么比两个人脸贴着脸、肌肤贴着肌肤、手指缠着手指更真切的了,既然谁也不知道死亡会在什么时候突然降临,明天和明天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只有这种缠绵是实实在在的,别样的肌肤会提醒自己还活着,真真切切地活着,这股游丝般的气息总会绵绵不绝地在天地间回荡,在两个人的世界飞扬。他们就这样坐在一起,躺在一起,眼光纠缠在一起,消磨一个又一个空寂的午后和太阳沉落的黄昏。
杨和顺后来偷偷告诉我,女人的气息真是奇妙的东西,他一闻见殷秀珍身上那股青草的气味,便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那时的杨六娃瘦得像一具行走的骷髅,二十多岁的脸像五十岁的男人一样沧桑。殷秀珍说她从小生活在茶乡,茶乡的姑娘身上都有这种香味。杨和顺说,这种气味让他想起故乡的青草地,便不再焦虑,更不怕死了。夜里他总是梦见丛林,李大贵在梦中哭泣,一会儿诉说骨头还留在那片魔地,一会儿又说天空总是没完没了地下着雨。被噩梦纠缠的杨和顺只好到殷秀珍那里寻找安慰,他喜欢看着她在屋里整理那些陈年的茶砖,那些茶叶带着阳光和时间的印记,她的身上分辨不清究竟是茶的香味还是她的香味。她的身影牵着他的目光,安抚着他的心。他说他再也不想东奔西跑了,他想守着她的茶馆了此残生,整天逍遥在茶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