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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二部 遇见丛林女孩(青岚)

楔子

炫目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头顶,阳光铺洒向广袤的大地,抬眼望去只见一片白茫茫的光线,一点也看不到太阳的本体。阳光下的非洲闪着不可思议的光,笼罩着这片大地上的光将万物包裹在里面,仿佛慈父般宠爱着每一个,就连一棵小草也在它的恩泽之下活着。

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大片的浮萍,紧紧地依靠在一起,一点缝隙也不给那些采萍的人过,船只也只能在外围不断地徘徊,看着那正中央的鲜绿色浮萍感叹。这里没有受到人为的污染,所以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美丽。

雀跃在浮萍上的小鸟来回地跳动着,每当有人用竹篙拨弄这些浮萍的时候,它们就一跃而起,一同飞向蓝天。而当它们确定浮萍恢复平静时,又同时地降落在上面。于是就这样的一来一回,乐此不疲。

坐在船上的人也许是来这里观光的,也许是来这里采集资料写论文,又或者是为了适应这里的生活而努力融进这个非洲的大家庭里。要喜欢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容易了,人的本身都具有呼唤自然的本能,而一旦进入这个孕育着无数奇特生命的地方,就再也不想出去。

不是有很多摄影师就因为这样而对非洲情有独钟吗?他们为了拍到最美最好的照片,不惜花费时间在这里流连忘返,有的还一待就是数十年。为的只是要把这里最美的风景用自己手上的照相机表现出来,然后再送到那些住在都市的人的眼前,让他们看一看何为自然界的鬼斧神工。那些景致不是人们可以在都市里用手就可以创造出来的,而是大自然赋予世界的一个奇迹。

今年的下雨量很明显地在减少,动物们为了寻找水源开始移动。一些喜欢看热闹的人站在高高的山上,观看着这只能在电视里看到的奇异镜头。

“哇,移动得好快啊!这是我看到的迁移中最快的一次了。”

金翎兴奋地看着正拿着相机将这一情景拍摄下来的父亲。她从可以说话开始就一直跟着父亲东奔西走,印象里的父亲高大又可靠,而且整天背着摄影器材,一看到喜欢的东西就将它拍下来。他拍东西的时候甚至会忘记还有个女儿跟在他身边,而她也最喜欢父亲这种专注的态度和神情。

太阳开始逐渐地下移,昏黄的非洲又给人另一种不同的感觉。老人说夜晚的非洲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即使是到了夜晚,也会有动物在狩猎。如果什么都不懂就贸然地走到它们的区域里的话,会被当成点心吃掉的。可是,大概是越危险的东西越是让人兴奋吧。看着父亲专注的样子,她也不免透过黑色的眼眸看着穿梭在密林里的动物们。

通常非洲给人的影响是荒凉而又神秘的,但是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却布满了树林和灌木,荒凉的地方也只不过是这里的外围罢了。一进到这里的中心位置就可以看到在外围看不到的东西,也给人一种全新的概念。

“我们走吧。”收好相机,金宇将放着器材的背包往肩上一背,大步地走回头。“最好在夜晚前回到住处。”

“可是,老爸你不是说要一直跟到它们定下来的吗?怎么这么快就……”

“要下雨了。”

“啊?”

“怎么,跟了我这么久,还在这里待了三年都还没有这种自觉吗?”金宇笑了笑。他是因为接了工作才到非洲来的,而金翎是他的女儿,当然也要一起带过来。一开始大家都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还一度出现了脱水的症状,不过还好这里的人都很热情,有什么困难不用叫就会自动来帮忙。用热情好客还不足以来表达他们的心意和诚意,因为他们是最单纯不过的民族,所有的言辞在这里好像都很难派上用场,只能用最原始的自己来表达对他们的谢意。

“我可没有像老爸这样的野兽本能,只看泥土或者是动物们的反应就能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她就是佩服父亲这种体质和能力,好像非洲原本就是他的家一样似的,根本就没有任何的不适应,而且还和这里的人打成一片,很快就取得了他们的认同,知道了许多他们从不告诉外人的秘密和生存法则。

金宇将东西放到车上,放长视线看着远处和地平线连为一体的太阳。由于连日来的热度,使得现在的太阳看起来有两个似的,十分诡异迷人。

“对了,再过几天就是你十岁生日,我和你祖父约好的时间也到了。你……”

“不要,我才不要到那种地方,又无趣又没劲。”她倔强地甩着头,现在再美丽的风景看在她眼里也失去了原有的魅力。

金宇坐在驾驶坐上,发动了车子奔驰在丛林里,很快就到了尘土连天的荒凉土地上。“可是,你必须要回去上学啊。”他知道女儿不喜欢离开他,可是约定就是约定,不能反悔。

“那,我在这里一样可以上学啊,何必要这么麻烦要到祖父那里去啊!”说到底她就是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非洲,现在这个时期正好是会发生许多有趣事情的季节。夏天的时候,非洲的生态环境和动植物的存活状况是最让她感兴趣的。去年和前年都因为她受不了这里的热度而中暑,现在她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气温,也知道该怎么降暑,老爸竟然叫她在这个时候回去!说什么她也不会就范。何况,祖父在日本,她对于日本这个国家的认识只停留在“野蛮”两个字上,要是她在日本被人欺负了怎么办?祖父都快七十岁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力气去帮她教训那些欺负她的人,那她要找谁去诉苦啊?

“女儿,当你到一定的年龄的时候,就要学会独立。人就像是一棵不断吸收着不同养分的植物,如果只吸收一种养分,会因为缺乏其他的养分而提前死去,或者成长不完全。要是你只待在非洲,那又怎么去认识其他的人,去吸收其他的养分呢?老爸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到不同的环境里,结识新的人,认识新的事物。这样,才有助你的成长。”说着,眉毛一挑地看着金翎,“懂吗?”

金翎一脸阴郁地低下了头,眼角瞄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羚羊和往后退的景物。这里她生活了不到三年,说没有感情是假的,而且她也懂得没有什么事物是可以一直拥有的。但是这样突然间地让她将这里的感情放下,去营造新的感情,她没有自信可以办到。

“离开,并不代表结束。”金宇仿佛看穿了她在想什么地开口。

金翎抬头看着那张被夕阳染上颜色的脸,是那么的庄严而肃穆。她笑着说:“虽然我不太懂老爸你的意思,可是既然离开不代表结束的话,那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地接受祖父的邀请了。”虽然祖父是个很严肃的人,可是应该不会太难相处吧!

夕阳的余辉毫无遮拦地照进坐在车子里金翎的脸上,小而带着稚气的脸上却有着不同于年龄成熟的眼眸。从黑色光亮的眼眸里所散发出来的光辉仿佛正在期待着什么。没错,老爸说得对,如果她只局限在非洲,或者只懂得跟在老爸屁股后面跑,那她的未来显而易见。

在她的思想深处,也很想看看这个世界其他的地方,不光是只有动物或者植物,而是和她一样的人,处在同一个年龄的孩子。非洲的事物都太单纯,也太脱离城市的概念,有的时候还会给人匪夷所思的感觉。在这里只要遵循自然的法则就可以生存,可是城市的法则却全然不同。她想去看看,看看母亲生长的地方,看看除了非洲之外的另一种不同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即使现在心里很害怕,还是想要去看看——这个念头从她的眼中散发出了光芒,一如覆盖在非洲大地上的黎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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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非洲来到日本,给金翎的感觉只有怪异。这个城市中充满了不同的人种:白色的、黄色的、黑色的,不同的人走在同一个街道上,却又互相不认识,实在让人很不自在。在非洲,不论住得有多远,大家都互相认识,因为一年之中总会有一个日子让大家在集会上认识,所以是没有所谓的陌生而言。

这就好比是住在同一个村子里一样,因为大家都在同一个区域里,所以都会认识。可是在日本这里,即使大家住在同一个城市里,却都互相不认识——太奇怪了。

“小姐,你在想什么?”

坐在驾驶坐上的人是今天来机场接她的祖父家里的人。听他自己介绍好像是祖父家里的佣人,叫相泽裕。

“我一开始还很担心小姐你不知道怎么出闸,本来是想要早点过来接你的,可是老爷他却说不用担心。现在看起来,小姐这么小的年纪却懂得一个人坐飞机,还会办理所有的手续,实在是了不起。”相泽亲切的笑容让金翎一直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

她笑着得意地说:“我从小就跟老爸一直飞来飞去,这次在非洲待的时间算是最久了。所以,你也不必担心我。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专程来接我。”

“呵呵,小姐的日语说得很好呢。老爷以为你只会说中文和英语,这样看来你们沟通起来也不会有什么麻烦了。”

“因为老爸一直都有教我说,再说这又是老妈的母语,当然一定要学了。不过,还是有些词语不太会说。相泽先生,你不要总是叫我‘小姐’‘小姐’的,听起来好怪,就叫我金翎好了,这样比较亲切。”金翎开始喜欢上这个和蔼可亲的大哥哥了。

“那你也叫我相泽就好,不必加尊称。”

“好。那,相泽你在祖父家做了多久?”

“我是子承父业。我爸在老爷家是做司机的,而现在他老了,我就顶上了。”

“那,你没有其他想做的事情吗?”

“有啊。”

“那为什么不去做啊?”要是她一定会选择自己喜欢的东西去做,不然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

相泽露出了无奈的表情,说:“有的时候,人不能只为了自己着想。”

“哦。”金翎不再问话,静静地坐在位置上沉思。在她的回忆里,老爸可是一直都是为自己着想,而不去理会身边的人的想法。就像将她带离老妈身边,也不管老妈同不同意就把她带着到处跑。而且,老爸也是一直在做自己喜欢的东西。她也很喜欢这样为了自己的梦想到处奔走的老爸,觉得实在是了不起。

不过,现在她也觉得相泽很了不起。那种为了家人而放弃自己梦想的无奈,她虽然不能体会,可是至少她陪在他身边,当他诉苦的忠实听众啊。想着就把小手放在正握着方向盘的相泽手上,轻轻地放着。

相泽会意地看了她一眼:“小姐,不,金翎真是善解人意啊。家就快到了,老爷一直很想快点看到你,他都等不及了。”

看着车子驶进了一个小镇后,金翎就按捺不住地将头探出车窗,看着外面飞快往后退的房子。那些房子看起来有些岁数了,墙角都长满了青苔,有的连墙灰都开始剥落。

“老爷喜欢日式的房子,所以都是古典的装潢,你也许不习惯,不过不要紧,慢慢来就好。顺便提一下,住在隔壁的是北条先生一家,他们家有个儿子和金翎你一样年纪。”相泽将车子停好后,打开车门,将行李拿了下来。

金翎下了车后,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座古老的房子。它比非洲的房子看起来结实得多,可是却又有种被台风一吹就走的感觉。进到房子里,更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全部都是用木头拼成的地板在夏季里透着清凉的快感,虽然现在外面太阳正当空,可是里面却阴凉得很。除了大门不同外,里面所有的门都是纸做的拉门,好像一碰就会坏掉似的。挂在屋檐上的风铃被吹动时的响声清澈动听,有种催人欲睡的魔力——在这样的地方度过炎热的夏日,她是连想都没有想过。

突然,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遐思——

“你就是金翎,我的外孙女?”

金翎猛地回过头,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个身材高大、穿着日本和服的白胡子老头。他那身黑色的服装还真的将他那骇人的气魄表露无遗,眼光锐利地看着她的样子就像是老鹰盯住了猎物一般,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怎么这么瘦?还黑得像块炭!金宇这家伙是怎么照顾我的外孙女,看把她晒的,就跟非洲土人似的。”

浑厚得像是洪钟一般的声音震耳欲聋,差点就让金翎以为自己耳朵聋了似的忙往后退一步,手快速地捂住耳朵。她还以为祖父是个瘦弱的老人,没想到肺活量竟然如此的大,一点也不像个快七十岁的人。

“祖父,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虽然她很诧异,但是该有的礼节她还是有的。不过她无法忍受他这样说老爸,好像她会这么瘦这么黑都是老爸的错似的。虽然的确和老爸脱不了关系,但是她就是不喜欢听到别人这么说。

天野恭介仔细地打量这个他从出生后只看了一眼的外孙女。可恶,要不是金宇那个家伙,他又怎么可能会和外孙女这么生疏?搞得像是个外人似的,还说什么“初次见面”的话——真是气死他了!

“好,从今天开始我就教你弓道。”他要尽快地和外孙女建立起深厚的感情,教她学习弓道是再好不过了。

“弓道?”那是什么东西?金翎一脸不想学的样子。她对摄影还比较有兴趣,而且早就已经决定好以后要做一个不输老爸的摄影师。

天野恭介正座在她面前,说:“你身上有一半日本人的血统,当然要好好学习这个日本传统的东西。以后你也要逐渐地认识日本的事物,还有这里的一切风土人情。我这么说不是让你将它当成学习报告,而是要真正地融入日本。在一个地方,就要知道它的一切,不论那是好是坏,只要能让你充分地认识到它,都要去学习。还有,你现在的坐姿是不正确的,在和式的房子里就要像个日本人一样做,像我这样。这叫跪坐,也叫正坐。”

“是!”被祖父那双眼睛一瞪,金翎慌忙地纠正坐姿,学着他的样子重新坐好。

才正确地端坐好时,天野恭介又开始解说什么是弓道,一点喘息的机会也不给她。让她觉得这个祖父不但严厉,恐怕她在这里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呜,她想念和老爸无忧无虑的日子。

皱着眉头,看着祖父那一张一合的嘴,恨不得时间快点流走,早点到吃午饭的时间。她实在受不了听那些无趣的东西,简直就像在煎熬什么似的,坐立不安地直想往外走。而说来也巧,就在她快睡着的时候,有人来找祖父商量些事情。

从他们在谈论的内容,可以大概地知道祖父在这里也是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虽然老爸没有告诉她太多关于祖父的事情,可是以她的直觉就猜到,祖父是个有深度有思想的人。这么说并不是有意地去贬低其他人是没有思想,而是在这个社会上,会真正去思考某件事情的人并不多。

大概是由于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大多数的人都已经习惯地盲从。不论其他人做什么,只要是大部分的人在做,不论是好是坏,其他的人都会跟着做。用城市里的话说,就是“跟着潮流走”的意思。她本人是不喜欢这样的行为模式,可是如果自己独树一帜的话,又会被人说是什么“异类”。——要在这样的社会上生存,真的很不容易啊!

而在一旁听别人说话,对于她来说也是一种酷刑。反正都是待在这里,听别人说话不如到外面走走,说不定可以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

此时风铃清脆的响声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去,看着阳光猛烈的照射着,留下的只有透过树木而洒落的斑斑点点的光影。蝉鸣的声音有点让人头痛,却又有“真的到了夏天”的感觉。

“祖父,我可以到外面去一下吗?”一种强烈的感觉吸引着她,仿佛有个声音让她到中庭去一样。

祖父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金边钟,说:“快吃午饭了,吃了饭再去玩吧。”接着,他还邀请来人一同留下来用餐。

吃午饭的时候,金翎的动作可以用狼吞虎咽来形容,她恨不得早点吃完饭后可以到中庭去。而一旁的祖父则是不断地打断她吃饭,要她学会怎么样才是“人”的吃饭方式。其实怎么样的方式又有什么不同呢?不都是填饱肚子吗?在非洲的时候她也习惯了用手去抓食物来吃,虽然一开始她不太习惯,可是这在当地是很自然而平常的。不过来到了日本,这样的“习惯”反倒成了“不正常”了。

城市里的人就有城市里的习惯,而她既然到了这里就要按照这里的习惯去做。一如她和老爸不论到了哪个地区,都会先学习当地的习俗。中国不是有句话——入乡随俗嘛。

* * *

午饭后,她迫不及待地跑到中庭去。

阳光洒落在午后的中庭,周遭一片寂静,仿佛时间暂停了一般,只有一只黑色的琉璃带凤蝶,霞光内似梦的使者般飞舞着。金翎追逐着凤蝶,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它身上的花纹。而当它飞累时,她也跑累了,开始欣赏起四周的植物来。然后,在一棵纯白的夏椿树下,比那些花都还要白净的一张小脸,正静静地望着她。

一刹那,时间仿佛不存在。金翎的眼里只剩下那张白净的脸,还有那双镶在脸上如水晶一般的眼眸。她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男孩子,身穿着白色衬衫,黑色短裤,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树下。要不是因为她追着凤蝶来到这里,而后又开始欣赏起这里的植物的话,恐怕她一辈子也不会看到这样的情景。

他周围的空气好像静止了一般,就连他自己都仿佛融了进去的不易让人察觉他的存在,好像有点故意让世界遗弃他似的。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通常人都会对突然闯进自己领域的人感到诧异,而他却面无表情地静静地看着她。

“你是谁?”

她的声音轻得像是怕吓到他似的,就连她自己也没有发觉她可以用如此温柔的声音来跟人说话。

北条千里看着这个突然闯进来的人,脸上一点波动的情绪都没有。犹如白面水晶一般的脸苍白得吓人,正好与金翎黝黑的皮肤形成强烈的对比。

他知道今天隔壁家里有亲戚要来,也知道对方是个从国外回来的人,可是没想到是个和他一样大的孩子。他一向都不太去理会外面世界的动静,好像就算发生了世界大战也不关他的事一般,只喜欢待在家里安静地下将棋。

“喂,我在问你话。”等不到对方的回答,金翎有些生气了。

北条千里瞥了她一眼,轻启毫无血色的唇说:“在问别人话的时候应该先要介绍自己才对吧?你连这一点常识也没有吗?”

常识?她是不知道在日本所谓的“常识”是什么。因为在她所到过的国家里,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常识”。大家都很热情,也没有任何的恶意。说话的时候也都是笑着,有时还会用很幽默的方式来介绍自己。

她对于自己的好意被人扭曲而感到不高兴。不过就是问个名字而已,为什么要那么没好气地回应她的话呢?她也没有说什么让对方生气的话,对方却一脸漠然地看着她。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好像被他排斥在千里之外似的。

“我叫金翎,今年十岁。你呢?”

她友好地神出手,想与他握手。而对方却把手背在身后,眉毛也不动一下地用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声音说:“北条千里。”

简洁的回应突显了他的不凡,也显露了他那不同于年龄的成熟。

夏日的蝉鸣在金翎的耳边高低起伏着,凤蝶嬉戏地穿梭在白椿树和北条千里之间,让她有了一瞬间的迷惘。

* * *

风铃和着风轻轻摇摆着,悬挂在铃下的银色微微撞击着,响起了清脆的音色。看着茶杯里清澈的绿水,那浮动在水面上的茶叶恣意地飘来荡去,从里面冒出的股股白烟好像织成了一幅绝美的图画般消散在空气里,只留下阵阵余香。

天野恭介捧着茶杯,刚要细细品味时,眼角瞄到从中庭回来的金翎,在她身后跟着隔壁家的孩子。

“哦,是千里啊。来,过来这里坐。”他对走在金翎后面的北条千里招了招手,“你们已经认识了?我还想等北条先生回来的时候再介绍你们认识的。”

北条千里坐在木板上,笑着说:“天野爷爷好。我父亲今天晚上有事,会晚一点才回来。”言下之意就是让他不必这么麻烦了。

“好,好。金翎。”他叫着坐在北条千里身边的金翎。

“什么事?”她有些不开心地看着祖父。心里只想着刚才看到的北条千里的笑容,奇怪他为什么只对着祖父笑,对着她的时候连给个浅笑都吝啬。

天野恭介知道她对于回来日本充满了不满,而且也不习惯。毕竟跟在父亲身边多年,早就已经变得像是只脱了缰的野马一样。

“千里就住在我们隔壁,以后你要和他好好相处。”希望金翎可以借这个机会结交到朋友,那她也就不会想着回那个金宇身边。再说,与千里一块,一定可以让她那不安与思念金宇的心情变淡一些。

金翎瞟了北条千里一眼,“我可以和他好好地相处,可是他就不一定了。”

“为什么这么说?”祖父饶有趣味地看着金翎。

她看着北条千里说:“因为他不喜欢我,也排斥我。我是很想和他交朋友,可是他……”

“金翎!”天野恭介低吼了一声。他没想到她会想什么就说什么,一点也没有顾虑到北条千里的感受。这样,恐怕日后也难交到什么朋友了。

北条千里似乎一点也不把她看在眼里:“没有人强迫你。再说,我也不喜欢和不懂礼貌的人在一起。”

“我哪里没有礼貌了?”

“全部。”

“我有跟你打招呼,也说了会和你好好相处的——到底是哪里有错?”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而令他如此的不开心。

“全部!”

说着,无视一脸茫然的金翎,他向天野恭介欠了欠身,说:“我必须回去了。谢谢天野爷爷的款待。”

“北条千里,你还没有说是我哪里做错了,你……”眼见他就要起身,金翎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我们不是应该好好相处吗?”

北条千里拍开她的手,跳下台阶,“那是你以为而已。”

看着他消失在中庭的身影,再盯着那被他打掉的手,金翎有种落寞感。她似乎喜欢和他说话,也想看看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是否会因为这样而泛红。那样白的脸却一点血色也没有,实在太可惜了。

她和老爸到过的地方,从没有见到过有人的肌肤会像他那样的白净。有的尽是些土黄色或者是黑色。而她自己也因为长年暴晒在日光下,皮肤已经不复原有的白皙。就算想要美白也太晚,那些黑色素大概已经侵占了她的全身,而且她也不是那么在意外表的人。皮肤黑些看起来也健康些,不像北条千里苍白得像快死掉似的。

“祖父。”金翎将脑海中那白净的脸甩掉,“北条千里是不是经过些什么事情啊?”

“怎么这么问?”他吃惊她的敏感触觉。

“因为,他看起来有着和同年龄小孩不同的眼神。”

听金翎这么问,天野恭介本也打算告诉她有关北条千里的事情,可是转念一想,还是没有告诉她,只说:“你想和他成为朋友的话,要知道他的事情就自己去问。从别人的嘴里知道他的事情,对他来说太失礼。”

啊?要自己去问他?金翎托着下巴,一想到刚才北条千里的态度就知道他绝对不会回答她任何问题的。

好,既然不能从祖父这里知道,又不能去问北条千里,那她就从其他地方下手。

眼珠子一转,就往外跑去。

很快地,她就从相泽那里知道了有关北条千里的事情。其实北条家的事情在这一带还挺出名的,也不必她特意去问就可以从其他人的闲聊中听到一点。她也是从外面一些喜欢嚼舌的妇人处听来,可是为了求证是否真实,又去问了相泽。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北条千里有个哥哥,下将棋的能力无人能比,而北条千里自己也很崇拜他。

记得那一天是个和今天一样炎热的日子,北条千里的妈妈用车载着他的哥哥要到将棋比赛会场的时候,在家门口发生了事故,两人当场就死亡了。受到这种刺激的北条千里从此开始默默地承接了哥哥的能力,开始学习下将棋。而他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脸上不再有笑容。

听完了相泽的叙述,金翎擦了擦脸上不止的泪水。她是很同情北条千里,可是如果因为这样而可怜起他来,就太差劲了。

“相泽,那他的老爸呢?”

相泽想了想,说:“北条先生好像打算再婚。”

“他不爱北条千里的老妈吗?”她急急地问到。

“当然是爱。”

“那他为什么还要……”

“你呀,年纪这么小就开始担心大人的事情,有那样的心还不如多想想自己的事来得好吧?”相泽打断金翎的话,摸了摸她的头后,离去。

“哼!”金翎朝着相泽离去的方向皱了皱鼻子。她只是不能理解北条千里的老爸为什么会在夫人死了一年后又这么快就再婚罢了,这个问题也不是什么难回答的问题,干吗用那种无聊的借口不回答。

不过,北条先生再婚,最痛苦的人应该是北条千里吧!

一想到这里,她就耐不住冲动地跑到中庭。从中庭的夏椿树群穿过去就可以看到北条家,那一座外貌与天野家一模一样的日式房子只是没有挂上风铃罢了。

金翎看到北条千里坐在木板上,全神贯注地看着将棋盘。她想开口叫他,话到了喉咙却像是被噎到似的叫不出口,只微微地张了张唇,又合上。

本来有很多话要对他说的,可是一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既然这样不如不说,而且看他现在专注的样子,也不应该去打扰他。

吐了口气,她自嘲地笑了笑,退出了那充满宁静的空间。

* * *

回到祖父家后,一连几天都被抓去练那该死的弓道,把她的手都练得酸痛不已。她始终不明白为何祖父那么执着地让她练,而且几乎没有让她可以喘息的机会和空间。而她也没什么时间去看看那个北条千里。

从大人们的言谈中,知道他似乎也不喜欢看到她,整天在屋子里下棋,就算出来走走也是尽量避开她。偶尔和他相遇,他也从不看她一下。一张脸依旧苍白得就像洋娃娃一样。

说她没有去看过他是骗人的。她总是趁着祖父出去的时候稍微偷一下懒,轻手蹑脚地从中庭穿过去,只为了看看他是否还好。而大多数的时间都是看到他坐在棋盘前的样子,而也只有当他这样端正地下着将棋的时候,他苍白的侧脸才会微微地泛红,恢复有生气的样子。一股透明的紧张感充满那个空间,让人似乎能够看到就在他的周围有一阵清凉的微风吹过。

那些天,她和他所说的话也就不到十句。有的时候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很没用,明明是很想要和他亲近,可是不知道是自己词不达意还是不习惯日本人的说话方式,每次与他对话的时候都会惹得他不高兴。

可是,似乎也只有这样他才会稍微注意到她,和她拌拌嘴。这样的情形,真让她有点后悔自己当初怎么不好好地和老爸学习日本礼节。因为在国外待久了,想说什么就会说出来,可是这里的人却不一样。有的时候非说不可的话都可以压抑在心里,一如他没有对北条先生有了再婚对象的事情说什么。

虽然他将自己的感情藏得很好,可是她知道,因为时候还不到,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

金翎看着手中的弓,仿佛像是决定了什么般抬头看着祖父,“我想找北条千里玩。”

“好啊。你们也有几天没有说过话,我还以为你已经放弃和他做朋友了。既然这样,那就顺便让他带你到这里最美丽的地方看看吧。”

最美丽的地方?在这种没什么看头的小镇上还能有什么美丽的地方?不过,能和北条千里一起去一定很有趣。

金翎笑着放下弓,换上便服后跑到中庭,穿过一排排的夏椿树后,看到了端坐在棋盘前的北条千里。

“北条千里,不要一直坐那里,会变成老爷爷的。”

正在思考着下一步棋的走法时,北条千里被金翎的声音吓了一跳,抬起的脸从外表看起来没有任何的波动,只是淡淡地看了金翎一眼后,又专注回棋盘上。

金翎看到自己被忽略,心里虽然很难过,可仍然笑着大声说:“祖父叫你带我到这里最美丽的地方看看。你是不是知道在哪里?”

北条千里依旧不理她。

“相泽说要爬山,我最喜欢爬山。喂,看你整天待在家里下棋,是不是没有自信和我一起去爬山啊?还是说因为你没有体力,只能下棋呢?”她激将他,这是她第一次用这样的办法,因为祖父说用这种方法说不定他会有所回应,其结果就看他上不上勾了。

“我没有体力?”他似乎被金翎所说的话刺激到了,从木板上走了下来,穿上庭院专用的鞋子。“去就去!”

哈,成功了!祖父的方法果然很好用,不过只能用一次,用多了难保他不会免疫。

金翎笑着看着他从房间里拿出背囊,再换上了走山路的鞋子。她好久没有爬山了,现在心情兴奋得不得了。而那因为北条千里也去的关系,更是让她难藏笑颜。可一看到他出来,她马上将笑脸收敛起来。

“说吧,你要去哪里?”

“你决定。”

北条千里低头想了想,决定好一个地方后就开始往前走,完全没有告诉金翎目的地在哪里。而金翎也不介意跟在他身后默默地走着。

* * *

沿路上的风景亮丽迷人,在夏日的高照下散发着青绿的气息。渐行渐远地看不到小镇,只能从树林的高处眺望到若隐若现的屋顶。连绵起伏的山峦一波连一波,庄严绮丽地映入他们眼中。

一路上,金翎无暇去欣赏那瑰丽的花朵和青翠的丛林。她的目光一直围绕在闷声不吭、只是低着头往前不停地走着的北条千里身上。

按照她的估计,他们大概走了一个小时。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正午时分,太阳毫不留情地将灼热的光线照射在他们身上,就连走在树阴下都可以感受到它的毒辣和无情。汗水缓缓地从额头流到她的脸颊上,再顺着脖子淹浸在衣领里。她顾不得用手去擦拭,只觉得背在肩上的背囊越来越沉重,重得无法再移动一步。

“要不要休息一下?”金翎直想把背囊扔在地上,好好地休息休息。再说,北条千里看起来似乎也很累的样子,恐怕再走下去一定会支持不住地晕倒也说不定。看他那个瘦弱的身体应该也到了极限才对,可是她却不想让他以为是她很累,所以才要停来下休息。于是再加上一句说:“你看起来快不行了,不如休息一下再走吧!”而后,脸上一副“我还可以继续”的表情看着他。殊不知她这样“好心”的提醒和举动,看在北条千里的眼里,变成了一种被人看不起的误解。

他没好气地说:“我还可以走。你要休息就自己休息个够!”

说着也不等金翎的答话,跨步继续走了起来。

金翎无奈地笑了笑,也只有跟着他继续往前走。她不能理解他为什么对她含有敌意,虽然一开始是她不对在先,每次见面都喜欢冷嘲热讽一番,还对他恶言相向;而他总是不把她看在眼里,对她的出现表示漠视,见了面也不多说一句话,好像她对于他来说只不过就是个隔壁邻居的亲戚罢了——虽然说来的确如此。可是,她真的很不喜欢那种被他漠视的感觉。

大概也因为这样,她总是会偷偷跑到中庭去看他,又或者是瞄准了他出门的时间,制造两人在路上的偶遇。尽管如此,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没有好转起来,反而是越见恶化了。他和她说话的时候都尽量精简起来,就算是她主动打招呼,他也只是冷冷地看她一眼。偶尔,他也会回应一声。那种回应的声音就像是被人逼迫似的,一点也不情愿地从嘴里轻轻吐出。

记得老爸说过:当你跟某个人关系不好时,一定不是一个人的问题。这个道理她能理解,因为她也有遇见过讨厌的人和事物。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躺在床上思考“是对方做了什么让我觉得讨厌的事情,还是只是单纯地我看对方不顺眼”这个问题。通常很快地她就可以得出答案。可是,自从遇见北条千里后,她发觉这个方法没有用。

他没有做什么让她讨厌的事情,而她也没有看他不顺眼。

辗转反侧了几个晚上,她终于得到了一个答案——北条千里怕生!

她没见他笑过,也没见他哭过,有的只是那很冷淡的一张白净小脸。她不明白他为何可以喜怒不形于色,还冷漠到就算是面对大人也是毫无表情可言。每每想到这里,她就猜测是不是他以前受的伤太重,重到让他忘记了怎么笑、怎么哭?

再次看了看他的侧脸,依旧毫无表情可言。

他不累吗?不觉得辛苦吗?不想休息吗?

为什么他可以做到这种面无表情的地步?还是说他根本就不想在她面前流露出痛苦的样子?

她总觉得他的内心隐藏了许多的东西,而那东西一旦被人挖掘出来时,他整个人就会崩溃。

唉,真是可怜,小小年纪就一肚子心事,而且还没有人可以让他倾诉心中的事。

金翎一边摇头,一边想着他是如何如何的悲凉和凄惨。再加上他现在是单亲家庭,孤独和寂寞就更多了。她虽然从小就跟着老爸四处跑,可是至少她的老爸总把她带在身边,就算有的时候将她留在当地,自己跑去摄影,她也不会觉得寂寞。因为这个时候她会看到那些野生动物在窗外跑动,还有一些当地的居民也常来看她,送她东西什么的。

可是他,在她的印象里总是自己一个人坐在棋盘前沉思着,完全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就连小镇上其他的孩子也不多找他一起玩,说是会打扰到他下棋。而他的老爸,似乎在她的印象里也没有怎么出现过一样。或者应该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每次她去偷看他的时候,特别是接近晚餐时,就可以听到从屋子里传来的苍白声音。那个声音很明显的一听就知道肯定是他老爸,而且一定是个很严肃、很严厉的人。

听祖父说北条千里的老爸工作很忙,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照顾他。大概也因为这样,所以想再婚,好有人可以照顾这个家。

她是不齿大人的这种自以为是的行为。可是,既然那是别人家的事情,那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一手拨开挡在眼前的树叶,有气无力地看着走在前面的北条千里。自己之所以会对他那么在意,也许也是因为他那种特别的气质吧。

是不是每个下将棋的人都有那种气质呢?

金翎不敢肯定。但是,她可以肯定的是:不管别人是否有这样的气质,她觉得只有北条千里会让她很在意。

不知不觉,北条千里已经停下了脚步。他回过头看着面如红桃的金翎,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这个是琵琶湖。”

已经快累得把眼睛闭起来的金翎被他那声音一惊,猛地张开眼,看着眼前那一片在微风中不断荡漾的碧蓝色湖水。

猛然间,一股清凉感直冲上金翎的喉头,她呼出:“好美的湖!”

从来未见过这样碧蓝的湖水,只见一片在阳光照射下粼粼而动的金光,像一面镜子,镶嵌在这绿色的幽境中。当风吹过时,倒影到湖面上的树影带动着水波,泛起深深浅浅的绿,好似它并不是静止的,而是在流动一般。

金翎感叹着自然界的神奇的同时,扭头望了望站在她身边的北条千里。恍惚间似乎瞥见了他那从没有波动的脸上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苍白的脸上染上了粉红的色泽;淡而无色的眼神此时被湖水反射出层层光芒;平时总是一条直线的唇也微微的弯成了弧度。

原来,还是有其他的东西可以让他的脸看起来生动些。

她抿着嘴,笑了起来。

后来,他们从山上回来之后,才发现北条千里一直忍耐着已经被鞋子磨破皮的痛苦,一声不吭跟在金翎身后。金翎才说很佩服他竟然可以一路上都没有喊累的时候,突然的,他脸色一变,昏厥在前来接他们的祖父的怀里。

按照大人们的说法,他是疲劳过度。

金翎一脸愕然地看着昏厥的北条千里,她全然不知道他是这样跟着她从山上回来的。看他那痛苦的样子,简直不能想像支持着他走回来的到底是什么力量。

“北条千里,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要是你说了,我会……”她抓着北条千里的手,低吼着。好像他会这样全是自己的错似的,眼中满是对自己的责备。

北条千里微微地睁开疲惫的双眼,认真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而从那一天开始,金翎和北条千里的关系起了微妙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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