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影先生坐在一处山峰之巅,静静沉思。云雾从他身边漫过,遮蔽了山崖。星光之下,他如同浮在深空,似乎在与天相谈。
他看不透沈天汐的来历,却从洛长天身上看到了诸多巧合。
莫邪剑燃尽了洛长天的生魂,却将自身囚禁的一段残魂填补进了他的血脉之中。但他却没有变成另一个人。天雷打散了他的丹田,震碎了他的经脉。寰宇天尊像却又化作金丹,重筑了这个本该是废人的少年的身躯。
偏偏他又念力充盈;偏偏他又心性纯善,虽然有些慵懒。
以影先生的修为,是可以以貌取人的。他只认真看了洛长天一眼,便把洛长天看了个透。包括他的身平事迹,起居习惯,性格为人。影先生都一清二楚。
宫陌没在这个境界,但他只凭几天的观察就认定了洛长天,也是有原因的。宫陌资质不够,看不透因果,但他懂画。所谓字如其人,画也如其人。洛长天的画让宫陌觉得舒服,于是他便认定了这个少年,人不错。
黯月宗宗主看到洛长天画的那个瞬间,心里也是这个想法:这孩子不错,有点意思。
凡此种种,都是因缘。
“但为何偏偏,就落到了我头上?老朽何德何能……”影先生叹口气小声道,似乎是在向天发问。
有句话叫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但往往修行到了影先生这种等级的老人家,却都开始变得怯懦起来,选择避世。越是能看懂天意,越是能明白上天赋予自己的职责,越是会装糊涂选择逃避。
活的越久越怕死。见过大千世界,便再舍不得人世繁华。所以即使明白,使命已经降临。却还是能拖则拖,能避则避。
这也是影先生说那句话的原因——他让洛长天以后不要说是自己教出来的。
这看似没有道理,其实有他自己的道理。
天底下只有他一个胄师,洛长天如果成名,不是他教的还是谁教的。但他却想摆明一个态度,我只教他,却与他划清界限。若是他惹了麻烦,请别来烦我。
就算来找,我也有言在先,到时候死不认账,谁能奈我何?
“莫怪我无耻,我已尽所能。老朽不愿做落子者,也不愿做棋子。且让我做个观棋失言的看客吧。”影先生轻声道。
不知这话是不是他自言自语。在他说完后,山风吹过,带走了一空薄云,露出了无限星光和融融皓月。影先生一笑,说道:
“便算你答应了。”
话音落时,人已不见。
第二日洛长天醒来时,八娘已经准备带着他和沈天汐出发了。同时交给了他一封影先生的手谕。
信纸上说,他现在真元太少,肉体也不够强悍,能做的修行就是跟着八娘去执行任务,借此提升自己。等到哪天修行到位了,自然会教他下一步该怎么做。
信的末尾,影先生提了几个要求,并且反复叮嘱:必须照办。
一是说这时节苹果正熟,洛长天每天只准吃苹果,要多看,多想苹果。多画,多说苹果,把苹果的味道,形状,触感,谨记于心。
“直到你想到苹果就想吐的那一天。”这是信上的原话。
二是多杀人,能杀多少是多少,只许用莫邪剑杀。
三是多研究那本道门心法,务必做到倒背如流。并且要深刻理解其中每个字的意思。
“少问多读,不懂便想,想懂为止。”这也是信上的原话。
整封信看得洛长天十分无语。这些简单粗暴的说法,让他实在不愿乖乖照做。他以为这就像一些旧时的手艺人故意刁难弟子,在授艺的过程中制造门槛,营造一种传艺维艰的错觉,立威的同时拔高老师的功劳。
这种陋习简直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
八娘看出了他脸色的不悦,知道他在想什么,对他说:“师傅说的话必然有道理,你照办就是。你要知道,我这种天赋异禀的人,刚进师门,光练出剑这个动作就练了三年。之后直到现在,我没见过出剑比我快的人。”
洛长天张了张嘴,不好吐槽。他不是不相信八娘出剑三年练得迅速无匹,而是看到有人能大言不惭夸自己天赋异禀,夸完表情丝毫没有不自然,觉得世上居然有这种厚颜无耻之人,心想天下之大,真是……
看到洛长天的表情,八娘知道他在想什么,有些急,生气道:“你不信是吧?当年我的天分之高,名声之盛,中土诸国的修行者都是有目共睹的。”
洛长天还是不太相信,心想,你这么厉害,怎么被宫道人吓得屁都不敢放。
自夸的话,不管再怎么说,都像是吹牛。八娘见无法迅速自证,恼得面红耳赤。这时候影刃老二走了过来。他是来给三人送行的。听到八娘的话,开口帮这个还不稳重的师妹说了几句。
“小八是真的天才。十年前,她在雏龙榜上排到过第四。”
听了这话,八娘倒没有表现出骄傲的神请,反而脸上露出了些许落寞,陷入了回忆。不过即便孤陋寡闻如洛长天,雏龙榜还是听说过的。那是道宗为了鼓励青年才俊,在中土大陆上设立的年轻修行者排行榜。
榜单每年一变,由截教十三院长老共同审核制定。他们会在整片中土大陆十八岁以下的修行者中精心挑选,然后反复论证,根据种种复杂的标准考量,对这些青年才俊进行排名。
能排到前列的人,不但能得到道宗的一些特殊奖励,他们以后的人生道路也会无比顺畅。因为这些前途无量的人,各大势力都会想方设法向他们抛出橄榄枝。
十年前的雏龙榜第四,沈天汐对这几个字眼有些印象,想了一想,微微皱了皱眉,没有多说什么。
洛长天听了张大了嘴巴。雏龙榜第四,这是传说里的人啊!现在,这种传说中的人物就站在自己眼前,而且是自己的师姐。
他突然觉得这几天自己吃惊太多,有些麻木了,赶紧合拢了嘴巴。心想,八娘都这么大来头,那么宫陌算是什么级别的大人物了,影先生又是什么级别的大人物了,自己是不是已经不小心卷入了不得了的事情里面,开始在一段故事里扮演着一个角色了?
然而此刻,他已不会再痴心妄想自己是故事的主角。经历了之前那些事,他突然发觉到自己的平凡和渺小。他忘不掉老洛死在怀里那一刻自己的感觉。是自己的肤浅和虚荣害死了老洛。在命运面前,人是那么的无能为力。
想到这些,洛长天又想到了自己现阶段的目标。老洛让他好好活下去,他想来想去始终觉得,方仕不死,他活不好,所以方仕要杀。这或许是种孩子气,但却是洛长天最真实的想法。
于是他无意识地问了一句:“方仕以前排多少?”
从方仕的年龄来看,他应该和八娘是同辈人。以方仕的手段来看,他没有理由不上榜。但八娘却没听说过这个人,摇头说不知道,谁是方仕?
老二托着下巴想了想说:“应该是十七吧,我记得有次我排十五,他在我后面两位。小八你才十八岁,对黯月宗又不熟,怎么会知道我们那个年头的人和事。方十七挺出名的,是黯月宗的司掌。”
听到方仕排十七,洛长天只是有些意外他名次这么低。反而是八娘才十八岁这件事让他有些惊讶。
可能是因为厚重的妆容和成熟的打扮以及撩人的身姿,让洛长天错估了八娘的年龄。也可能是她表现出的韵味以及不凡的身手,让洛长天觉得她不年轻。
这女人才十八岁,但是她已经是撼物初境的人了,这是不是也代表着,三年之后,自己也有可能达到撼物境界,与方仕站在同一水平线上?
洛长天这简单的比较方式想得太简单了。下一秒他就推翻了自己的结论。且不论自己在进步,方仕也在进步,单说这种年龄比较本身就没有逻辑。有人能十八岁入撼物境界不代表他就能。
马上,他又从这些信息中读出了另一件让自己吃惊的事情。十年前在雏龙榜排第四,那岂不是说当时八娘才八岁?
“你……你八岁时是什么境界?”洛长天有些结巴地问。
八娘想了想,说:“方知吧……不对是撼物,我记得入了撼物境才排到第四的。”
“小八的事当时天下皆知,三岁聚气,八岁入撼物,三十年来,能有这天资的独她和韩家丫头两个人。”老二回忆着说道,“不过三十年前,倒是有个五岁撼物的奇才,现在她是星璇宗宗主。真不知道为什么天姿过人的多半是女孩子。”
八娘叹口气道:“天资再好有什么用。现在还不就是这样。还是二哥你们这类人厉害,厚积薄发。”
老二谦虚笑道:“少拍二哥马屁,你二哥笨,比较勤快罢了。”
这话在洛长天听来却完全不谦虚,因为老二完全没有否认一件事情:他很厉害。
他不否认也是因为诚实。过度的谦虚就是骄傲,他知道自己厉害,所以就不否认自己的厉害。
和一群怪物相处,洛长天心情有些压抑,不知是自卑还是什么。他甚至此刻开始拘谨起来,有些紧张不自然,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了。
而站在一旁毫无存在感的沈天汐,还是一副不关她事的样子,面无表情。真不知道她是对这些不懂还是不在意。
老二和八娘的观察力是何其敏锐,怎么会察觉不到洛长天的变化。
微微笑了笑,老二安慰洛长天说:“小九你也不要失落,你才是真正的天才。”
洛长天听了抬起头,眼里充满了疑问。沈天汐听到这话也有些好奇,她跟洛长天接触不久,虽然知道他有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但也看不出来他天赋在哪里。
“当年你八姐拜师的时候,苦苦求了五年,师傅才答应。而你,师傅只看了一眼就收了你这个徒弟。”老二笑着说:
“你还认为自己不是天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