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陌上歌，已经是午时末了，虽然太阳在这个时辰上最为浓烈，但好歹也近了秋，就算再怎么热，也远远没有大小暑的时候那种炙热感了。楚汶今日来笑佛寺已经跟老板请了一整天的假，这个时候也不着急，只慢慢歇在茶铺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跟茶铺小老板打诨。
毕竟他还有些事儿想跟徐温聊聊。
他这厢闲适得意，却不知道如今的怜光府衙里，却早已是愁云密布，黑云压城了。
怜光府衙签押房，气氛沉闷到粘稠。
当今圣上钦差，奉旨巡视江南道的陈碧陈水善正襟危坐在主位上，面沉似水，一言不发。
签押房里当然不只他一个人，两边分坐的分别是怜光府知府大人郑先、两位同知，分派省府的御史台御史以及都转运盐使司提举和各县知县若干，总之林林总总，济济一堂。看来诸位大人都已经在这签押房里待了很长时间，以至于许多人都已经两鬓生汗，如坐针毡。
而陈钦差却正好整以暇的翻开一册册账本，那些账本在他的案头都快堆成了小山，他一边看着，一边还拿起朱笔在旁边的纸上誊抄些什么。看完的账册便撂进脚下的一个大大的竹筐里，不一小会儿，那竹筐中就已经满是账册了。
终于，一位年纪已经不小的连光府同知无法忍受这种寂静沉默了，他看了一眼知府大人，发现大人并没有什么表示，便硬着头皮起身朝陈碧道：“大人唤我等前来，不知有何要事，请大人示下。”
陈碧总算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然后嘴角泛起一丝微笑，轻声道：“古大人。。”
“下官在。”那同知赶忙应道。
“古大人看来是个急脾气，不过不妨事，大人若是急，不如与我一起来看看这些账册。”说罢直接从已经从脚边的竹筐中捡起一本账册，吩咐身边侍者交予那同知大人。这同知丈二摸不着头脑，心想陈大人不但不说干什么，反而还要自己看账册，这是想要干嘛？然而当他漫不经心翻开账册第一页的时候，就忍不住起了一身白毛汗，当即犹如雷击，站着不动了。
这是一本怜光府工房的账册，其中记载着当时修缮文庙的所有开支用度，而当时的负责人，便是他自己。想起来当年自己延请内行大拿费尽心机织造假账的内幕，他不由得冷汗贴上脑门。那第一页，便赫然用小纸条贴了一行数字：
四百三十八两。
这是从假账中他所挪用的所有公银。
好歹也是朝廷正五品的古同知古大人当时就蔫成了霜打的茄子，嗫嚅道：“大。。大人。”
“这账册是交回来。还是您捧着再看会儿？”陈碧倒是无比从容，淡淡的从口中吐出这么一句话，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古同知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沉声道：“下官还是再看一会儿吧。。”言罢死死抱紧了那账册，脸上阴晴不定。
按说官府中从公家银子里截胡以饱私囊的事情并不少见，大家都是一般黑，谁也不要说谁干净。日子久了，自然也就和光同尘，睁只眼闭只眼。奈何人家是堂堂正正的陛下钦差，天子门生，又带着一顶巡查江南道御史的帽子，本身就有了密折专奏和风闻奏事权。而对于钦差的话，朝廷基本是偏听偏信，再加上他本身就一屁股屎，如果陈碧真的抓住这四百多两银子做文章，他姓古的少数也得一撸到底回家养老。在仕途和面子上做选择，其实并不难。。
眼看得一个正五品的一府二把手都在转眼间折戟沉沙，其余的人不禁面面相觑，眼珠子都似乎要飞出来，仔细看看那筐里面到底还有多少账册，跟自己有关系的又有多少。好在有了姓古的一开口，钦差大人终于放下了手中账本和朱笔，轻轻伸了伸腰。
众人一个激灵。
“诸位大人辛苦了。”陈碧淡淡道，虽是客气，但脸上却不见任何笑容，反而眉宇间的阴郁气，愈发沉重。
众人哪敢托大，赶紧说不辛苦不辛苦，钦差大人案牍劳形，才是真的辛苦。。唯独本府知府大人一声不吭，正襟危坐面色如常。
陈碧也不管在座众人花团锦簇的马屁，而是轻声道：“远在京都，就常听说江南繁华似锦，就是寻常的小康人家，放在江北也是士绅大户。起初还不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又是一阵谦虚，心中不禁忐忑。对于江南百姓而言，最怕的，就是朝廷说他们富。
“本官一路走来，所闻所见不可谓不丰富。有江南水乡滋养，百姓生活优渥富足太平安康，真是我国朝之福。”陈钦差又淡淡夸了一句，等到众人又要连声谦逊的时候，却话锋一转，沉声说道：“可依本官来看，这种太平安康，是要以梦化江为界限的。”
“江水以南，稻米丰盛鱼水足沛，江水以北，却千里荒野，不闻鸡鸣。。这可真是咄咄怪事。”陈碧微微摇头，苦笑道：“其实又哪里是什么怪事，想来大家也都知道，这都是被连年的灾荒闹的。”
众人不敢再接话，只能附和着心不在焉的点头无语。
陈碧却不管房间内气氛的微妙变化，仍旧自顾自说道：“本官在京城的时候，常听通政司的同僚不止一次抱怨整个衙门都要被西北各省的求救折子填满了，当时还觉得那些家伙是夸大其词，但今年春末，当西北省份的奏折刊登了邸报，才明白各省惨烈并非耸人听闻，而是确确实实。看到那份人肉表格，不知在座诸位大人做何感想，单就说我，已经是魂不附体了。”
陈碧的声音愈发低沉。
“想不到太平盛世的当今，还有如此惨绝人寰的景象出现。卖儿鬻女，易子相食，早已并非史家刀笔，而是如今现状。可怜可叹，我西北千万百姓，已经濒临绝境，快要万劫不复了。”
这话一出，整个签押房里所有大人的脸色都开始变了。
当然，他们变了脸色，还是另外的原因。
众人心里都明白，所谓的濒临绝境万劫不复，不过是一种夸大的修辞罢了，虽然西北数省连年灾荒不假，但决不至于到了这种地步，否则流民四起，早就酿成了民变，哪里还轮的着你陈碧在这里侃侃而谈。可是陈钦差话里话外的意思，却也再清楚不过，先是说江南富足安康，稻米流油，然后再提及西北灾荒，卖儿鬻女，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分明就是要江南百姓支援灾荒，抵御国难罢了。
如果要真是这样，那还好说，但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在座的所有大人们，哪个不是宦海沉浮，人情练达。如果朝廷真是简简单单的想要江南北上支援，又何必派了个钦差巡查江南？又给了个市政使司的名头！不过是那些高居庙堂的朝廷大佬们想要借灾荒名头，起征商税罢了。若是这个口子一开，商税势必势不可挡，到时候江南的银子，将源源不断流向京都，那他们这些官员商人们的损失，自然不可估量。
当然，为国大计，这种事情是肯定利国利民的，但商人们又不是救世主，也没有什么治国平天下的雄心壮志，他们只是想要保住口袋里的银子，才不管你朝廷如何！
看到在场众人都沉默不语，陈碧心中冷笑一声，既然要跟我装哑巴，那就永远装下去吧。
想到这里，他点了点梨花桌，轻声道：“朝廷的意思，想来诸位大人心里都有谱，有道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如今西北省份已经无力赈灾，江南作为我大晔朝最为富足之地，自然要出一份力了。”
那同知府大人一样，始终保持沉默的都转运盐使司提举吴琪吴大人终于开了腔，他叹了口气，缓缓道：“陈大人所说正合下官心意，西北有难，江南义不容辞。救灾如救火，也容不得拖沓，请陈大人示下，我等需要做些什么？”
这位吴大人并非江南官员，他本就是京城直派的提举，不管是人事还是政事，都是向京城负责的，所以早就被京城知会，要大力配合陈碧。
陈钦差的国字脸上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冲着他微微点了点头，继而道：“难得江南官员都有这份心思，本官先替西北百姓谢谢诸位了。”说着还真的起身朝众人微微鞠了一躬。众官员忙也起身朝钦差行礼，双方礼毕，还没等人坐下，陈钦差便从案头拿起一摞小册子，微笑道：“这是本官在来前的路上凭借所见所闻初步拟定的方略，诸位大人不妨看看，若有不足处，还望及时指出来。”
此话一出，不少人竟然低低松了一口气。
相对于这位钦差大人一声不吭沉默无言的状态，众人还是比较倾向于他打破沉默，开始大刀阔斧。毕竟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咱们你来我往相互拆招，谁怕谁？相反众人怕的就是这位钦差大人憋着一句话不说，背地里蔫坏，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估计就是这种心理了。
这般想着，但当众人纷纷打开小册子看了一两页之后，还是禁不住变了脸色，尤其是那些地方长官，臂如知县知州之类的官员，都已是面色沉重，两鬓汗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