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朝自建立以来,重农轻商几成定律,二百年间商人地位始终位于社会最底层,而朝廷对商人,更是抱着一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态度。虽然经过二百年沧海桑田,商人早已经是富甲天下,但还是不入士子清流法眼。在这种情况下,加上那些商人们暗中的推波助澜下,国朝对商人税负更是征用不足。听闻前朝商税最低的也是十一税,而本朝商税,却是令人郁闷到吐血的三十税一!
在当今已经是商业横行的年月,这种税务自然无法满足国库需求,尤其是到了大灾之年,朝廷便更捉襟见肘。
而现在,朝中大佬们,终于看不下去这种情况了。
翻开那小册子的第一页,赫然便写着一条让人直想骂娘的规定。
为了赈济西北灾荒,朝廷决定向江南商户挪借钱粮,所借款项用江南商税作为抵偿,而为了贯彻“能者多劳”的精神,朝廷决定在江南各府组建市舶司,设提举及书办计吏若干,总管海运、漕运、及丝茶瓷等各行交易,更明确表示要统管各个钱庄,清查商户资本。。一个个规矩如同触目惊心的刀剑,劈在了众位大人眼中心中,不少人当即两眼泛白,心想原来钦差大人从京城带出来那么多书吏,是有大原因的啊。
若是这些规定得到施行,无异于将整个江南商界,置于了朝廷管辖之下,说白了,江南商业将成为朝廷豢养的猪样,以后的日子,就等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吧。
而且,彻查商户资本,统辖商贸交易,其目的,无外乎好以此为参考资料,起征商税!
这才是众官员们的心腹大患。
殊不知,如今的商人早就不是国朝初立时的商人,他们不再是小心翼翼目光短浅的小贩,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不少都已经成为了经营数代的世家,自己的子弟,包括资助的读书人,早就遍布了国朝的官僚系统,这些凭着家族才有如此荣光的官员们,岂会坐视朝廷剥去他们的富贵?
就像是楚汶说过的一样,别说朝廷,就是亲爹老子也不行。
正因为这样,那册子刚被发下去没有多长时间,就已经惹得场内绝大多数官员面色不善,不等喘口气,就已经有人首先发难!
“大人!”
然而不等这位官员把话说完,陈碧已经冷眼看了过去,然后忽的展颜一笑,掂了掂手里的账册,轻声道:“胡大人,你有什么话要说?”
胡大人脸色骤然暗淡下去,娘的,你都做到这份上了,还能有什么话要说。这位胡大人的话被陈碧这么一打岔,便胎死腹中,眼看着他手中的账册,动了动嘴唇,他还是选择闭了上了嘴,然后颓然道:“下官。。下官并没有什么话要说。”
“胡大人想好了再说话不迟。”陈碧笑了笑,然后将账册放到桌上,目光扫过把签押房挤的满满的众官员。
众人被他目光一扫,不禁后背生寒,看着他手里和桌上以及筐中的账册,最终还是都保持了沉默,缄口不言。
陈碧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心道自己出了这招果然管用,这些官员们看似心气不低,但事实上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仕途官身,若是因此而仕途无望,官身遭污,还不如做个扎嘴葫芦。
可事实上,陈碧还是太稚嫩了些,并不知道江南官场上的势力早已是犬牙交错盘根错节,就像是楚汶说的一样,这位陈大人,勇猛有余而心机不足!
于是刚刚沉默了不久,就有人出口道:“下官以为不妥!”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纷纷聚拢过去,才发现是青阳洲知州李平湘。
李平湘长相很普通,唯一特别的是他很高,足有六尺,整个人犹如铁塔一般,望之绝对无人会想到这会是一州长官,两榜进士出身的读书人。听到他首先出声,陈碧皱了皱眉头,问道:“李大人说说看,哪里不妥。”
看似询问,其实那语气,与质问也没什么两样了。
李平湘向前一步,脸色很不好看,但却朗声说道:“国朝建立至今,从来都是轻徭薄赋,与民便宜,所以才有我大晔如今的朗朗盛世,太祖当年也曾与百姓承诺,休养生息,永不加赋。可如今呢?国朝税赋十有八九出自江南,说一声以江南一隅,养国朝半壁也不为过。然而百姓淳朴敦厚,至今未曾有一句怨言,可如今大人所拟方略,却摆明了要于民争利,下官敢问一句,大人此举,又将江南百姓,置于何地?”
陈碧眯了眯眼,右手轻轻握成拳头,暗暗抵在了桌上,脸上却风轻云淡,轻声道:“还有谁与李大人有一样想法?”
此话一出,便又有一人起身,上前与李平湘站在了一道,抱拳道:“下官与李大人想法一致,觉得钦差大人此举,甚为不妥。”
陈碧不易察觉的笑了笑,道:“愿闻其详。”
说话的是怜光府通判向光,他比起李平湘而言,便多了分读书人的谦和,可说起话来,却一点也不谦和,而是愈发的尖锐。
“敢问大人,这方略中设立市舶司衙门,总管江南府县商务一说到底是您的意思,还是朝廷的意思?”
陈碧淡淡道:“是本官的意思,正要奏报朝廷,施行此举。”
“那下官就要问一问了。”向光声音陡然拔高,一字一顿道:“先前李大人说,钦差大人此举是与民夺利,那在下倒是要问一问,大人与江南何怨何仇,以至于要巧取豪夺,搜刮江南!”
此言一出,陈碧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
巧取豪夺,搜刮江南。。这言调,未免也太诛心了些。
陈碧死死按耐住心中的怒火,闭上眼深呼吸了两口气,这才忍住那份愤怒,沉声道:“向大人不妨说仔细一点,本官哪里巧取,哪里豪夺,又何谈搜刮江南!”
眼见得钦差大人如此生气,众人都变了脸色,唯独向光丝毫不见惧色,反而冷冷道:“陈大人出身户部,算盘打的如何精明这自不必我来说,设立市舶司,看似管理江南商务,但谁能知道不是你陈大人横征暴敛肆意搜刮的幌子?”
陈碧冷笑一声,道:“市舶司提举自然由朝廷委派,一切都在朝廷掌控,向大人说我横征暴敛,未免有些捕风捉影了吧。而且,向大人此言,似乎有诋毁当朝之意!”
向光一愣,但马上恢复常态,继续道:“陈大人好一张利嘴,既然是朝廷委派,不知道陈大人手下带着的那一帮子书办经历,又是什么意思。”向光丝毫不见退缩,反而愈战愈勇,朗声道:“然而,这只是其一。”
说完这话,向光回头看了看众位同僚,又道:“其二,敢问大人,您这方略中所言道的清查商户资本,又是什么意思。”
陈碧干脆不再说话,只是冷眼旁观。
向光也不打算从陈碧这里得到什么回答,故而直接道:“清查商户资本,这话说的好啊,但怎么听,怎么觉得这是变相的抄家之说!大人,我倒是想替江南的商户们问一句,他们犯了什么罪,竟能让朝廷抄家!”
“一派胡言!”陈碧本就是个一点就着的脾气,此时听到向光一番说辞,便再也忍不住了,当即出口训斥,然后也不管在座的有多少官员,抓起两本账册便扔了出去,沉声道:“看看这些册子吧,一个青阳知州,一个怜光通判,你们两个违法乱纪的事情,难道还想瞒住悠悠之口吗?”
那册子摔落在地上,像是一声沉闷的鼓声,惊的在座众人都是一颤。然而李平湘和向光二人却置若罔闻,仍旧一脸不服的站在原地。而陈碧则更增恼怒,喊道:“一个小小的知州,一个微末的通判,你们两个妄负皇恩,竟然敢视国家法器于无物,你们自己看看,这里面记载了多少汝等不法的事实!”
“禀大人!”李平湘冷眼观之,冷声出口:“我等是否犯法,自有有司清查,不劳大人费心,咱们就事论事,还是先请大人向我等阐明您这方略的事情吧。”
“本官巡查江南道御史,有密折专奏权,难道还管不了你们两个贪赃枉法的混蛋!”
陈碧已经气昏了头,征收商税是朝廷政务,这些方略虽然是自己所拟,但其中也包含了朝廷无数官员的心血,端的是为国大计。然而这些江南的官员们,却为一己之私而废国家政务,置西北灾荒于不顾也要在这里争些长短,这让他这个满心思治国平天下的江北大汉如何不心痛。当初在萍逢楼和一些茶客们都能呛起来的陈碧再也无法抑制愤怒了,竟是口口声声吐出了“混蛋”两个字。
这一下简直是群情激奋。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官员们哪个不是十年寒窗苦读的儒门士子,谁不把自己的脸面当成天大的事情,可就在这府衙的签押房内,竟被一个北蛮子骂了句混蛋,换谁谁受的了。那向光当即便叫道:“钦差大人身领皇命,尽可以弹劾我等,但也请大人切不要忘了自己身份,也不要做那种市井之中的泼皮无赖!”
竟是唇枪舌剑,毫不示弱反击了回去。
陈碧不禁大怒,绕过桌案,直接来到了向光身前,道:“你当你还能置身事外,本官早已具折京都,必将你们所为的不法事公诸于众!”
李平湘看他那须发皆张的样子,心中早就不满,当下一步跨了出去,站在了陈碧身前,道:“你当只有你能上折子吗?”
此话一说,一直保持沉默的众位江南道御史也都忍不住了,纷纷喊道:“我等也要联名上折,定要让你姓陈的滚出江南!”
“对,滚出江南,滚出江南!”众人纷纷鼓噪。
虽然陈碧也领了个御史的名头,但毕竟不是正儿八经的御史出身,所以江南道的外放御史也丝毫不给他面子。开玩笑,这些御史们连年来不知道被江南的商人们养的多富足,谁愿意让一个钦差端了自己饭碗!
眼看得一言不合,签押房内已成了剑拔弩张之势,陈碧不禁怒火中烧,于是一拍桌子,喊道:“一帮违法乱纪的腌臜货也敢耍刁,简直没有王法了,侍卫何在!”
钦差下江南,自然是带着侍卫的,听得他一声招呼,顿时便有人从外面闯了进来,纷纷聚拢在钦差身前。
一瞬间,签押房内的气氛降至冰点。
而一直没有说一句话的知府大人郑修明也已经面沉如水,脸色阴的可怕。
见到侍卫都进来了,自己再不说话不知道要酿成什么闹剧,郑先便猛的站起来,面朝场内官员痛斥一声:“荒唐!”
毕竟他还是一府长官,众人好歹也都是其下属,听得长官发话,才静了下去。
“你们眼里可还有皇命,可还有钦差,一个二个脑子进了水吗,敢跟钦差大人这么说话,是真嫌自己头顶上的乌纱戴久了戴烦了?都给我闭嘴。”
郑先管辖怜光府已经快要三十年了,经营日久势力庞大,谁人敢和他叫板,听到他如此愤怒,诸位官员面色都不好看,纷纷住嘴,然后躬身道歉。
郑先冷哼一声,继而回过头,朝着陈碧微微躬身,叹道:“江南远离王化,这帮子家伙闲适日子过久了,越发的不懂得规矩,惊扰了钦差大人,还望钦差恕罪。”
陈碧也知道,郑先是此次江南商税改革的重点,于是也借坡下驴,道:“老大人何出此言,下官也多有不对的地方。”
郑先叹了口气,望了望险些成为大晔朝百年难遇的闹剧的签押房,声音愈发的显得老态龙钟,于是上前走走,在陈碧耳边轻声道:“钦差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陈碧一愣,又看了看余怒未消的众人,继而点了点头。
郑先回头瞪了一眼众人,冷声道:“都自己反省反省,想不清楚的恕我这府衙地界小,容不下诸位!”
众人面有不甘,但奈何郑先威望巨大,只能隐忍不发。郑先便领着陈碧出了签押房,直去内宅,向自家的书房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