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书住在发射基地大院是因为他爹——王建军。
王建军原名不祥,为逃避上山下乡改名参军。王建军家有一兄,满怀激情地作为知识青年奔赴边疆,后来爱上当地一位美丽的少数民族姑娘,避孕不当意外怀孕,两人私奔,迷失于茫茫沙海之中,至今尸骨未现。王建军长得比他哥漂亮,看姑娘的眼神从小就早熟,因而危险系数相当的高。于是王建军他爹当机立断,通过关系将儿子送去当兵,为作纪念,正式易名王建军。
王家世代读书,祖上出过多位举人,据传还有状元。但是姓王的状元太多了,无从考证,不好乱说。王小书很有气度,脸皮不会厚到说史上所有的王氏状元都是他的先人。据生于书香门第的王小书说,王氏祖屋里至少藏有数十万本书,光是管理书籍每年就得累死好几个人,因而他家的书是有灵性的。后来家败了,书被许多相关和不相关的人分了,留传到他爸爸手里,只有几千册,而且还不珍贵。王小书他爹王建军和王建军他哥从小读了很多书,相互比着读,比多比快。王建军比较狡猾,第一,挑薄的书读;第二,缠着自己爹讲个梗概,一本书就算读完了;第三,读缩写版的合集,读完一本生生说读了十几部名著。
王建军他哥却比较实在,一本接一本地读,挑灯夜战,读坏了原本明亮的双眼,有时还会遭到陷害,比如被王建军推荐看一本古老棋谱,搞得半年只看了一本书,并在实践中连续惨败百余回合,自信心受到巨大打击。这样的陷害在兄弟两的成长过程中时有发生,最后的结果就是王建军他哥精通琴棋书画,古诗词修养十分了得,深得王建军他爹和族人长辈的喜爱。而王建军因读书贪多不精,只能进化成一位能说会道的口舌之徒,给人以华而不实的感觉。后年岁渐长,话语渐少,回省自己,顿悟读书原本应是一件诚实的事情,读好之后才能骗人。于是三十得子,取名小书,即是希望儿子从小踏实读书,读小书,晓大理。
王小书和他爹在我的世界里突然出现,让时间都猝不及防。那一天,是我八岁零七天,之所以我能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八岁生日是在星期天。对这个必然的巧合,我一度过分期盼,终于如愿。从小我对于星期天就有特殊的感觉,这一天与众不同,醒来的第一次呼吸充满不同的味道。很小的时候看过一部科幻片《地球停转一日》,故事是灾难的,给我的感觉却是美好的,地球停转这一日,就是星期天。这一天,重要的事情理应发生。
这一天,我和许多孩子在玩捉迷藏,负责寻找的永远是一个叫小川的弱智少年。那年小川十六岁,白白胖胖,柔软的胡须爬满稚气的大脸。小川自出生以来就坚持尿床,风雨无阻,他家的凉台上永远晾挂着军用被单,每天像军旗一样随太阳升起,一整天都在迎风飘扬,标注着小川的不同与不幸。虽然影视作品和小说戏剧中已经有太多的傻子形象,但我不能免俗。不是我愿意拾人牙慧,而是原本世上就有太多的傻子。小川喜欢和我们一起玩耍,虽总被欺负,却乐此不疲。
当时我躲在推土机的大轱辘后面,小川只会傻乎乎地趴在地上,看不到在车底暴露出来的双脚,就会放心地离去,所以我是绝对安全的。天色渐暗,天空中既有太阳也有月亮,太阳发红月亮发白,互不相干散发着各自的光芒。我望着天空开始发呆,想起了嫦娥和后羿的传说。很多年后,我很怀念当时的感觉。我一直望着天空,看着太阳逐渐没落,恍惚中忘记了自己游戏的职责。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两个人。
王小书和他爹站在我的面前,推着一辆大板车,车上是六个巨大的木箱子。当时天已黑,可惜月亮还没发射光辉,我以为是两个推着六个棺材的人来找我,于是王小书和他爹瞬间被我想象成传说中的死神。我一言不发,想起外婆说的话,遇见地狱里长相凶恶的判官,断不可说出姓名,让判官在生死册上找不出根据。
王小书他爹果然询问我的名字,我看着棺材没理他,琢磨着另外五个棺材里装着谁?他们是如何遭难的?忽然我发现棺材都很大,似乎不像是装我这样的小孩的。再转念一想,也可能是一个棺材装几个小孩?仔细回首我的八岁人生,自觉没有做过特别邪恶的事迹,祈祷死神只是向我问路或者打听某个外号比学名叫得响的人。王建军又问了我一遍姓名,我犹豫着是否需要假冒小川逃过这生死的关头。看着王小书,想象他与我一样,遇见死神没有报出姓名,要被死神带到地府严刑拷打,于是我爽快地说我叫小川,家住59号楼2层左数第三间。王建军又问我宣传部怎么走,他要找苟干事。我心里一惊,原来是来找我爹的。我爹前几天刚刚打过我,打得我鼻青脸肿,万万没想到替我报仇的人来势竟然如此凶猛!
事关我爹,自然要警觉一些,我壮胆告诉他没有宣传部也没有苟干事。王建军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给我看,说这是他的调令,纸上写的啥我全然不知,不是天黑看不见,而是我当时不大识字。但是纸上鲜红巨大的四个公章格外刺激,粉碎了我所有的猜疑,让我坚信王建军不是来自地府的凶神。而且其中一个公章的中间还分明刻着“八一”二字,于是我问王建军为何不穿军装?王小书替他爹回答说,因为穿军装坐火车必须不停地做好事为人民服务,这几个箱子就照看不过来了。对此我十分理解,有一年我们全家回家过年,我爹特意身着笔挺的军装,肩章上的三颗小星冉冉生辉。被人民群众轻易识破身份的我爹一路被无数人当做雷锋使用,呼来唤去,最后换来旅客群众的一致称赞——军民鱼水情啊!当时我就在想,为何当兵在和平年代演变成了一种服务性行业?1998年的洪水让我更加察觉到解放军的全能性——搞不好就会当沙包使了。
我很好奇六个硕大的木箱除了装尸体还能装什么?王小书告诉我是书,对此我表示巨大的怀疑。大学生在我们那虽然少见,但不是没有,而且为树立我正确的人生观、建立我伟大的奋斗目标,我爹还带我去拜见过。大学生的书包也就比我的大两圈,虽然我了解大的这两圈不像年轮,说长就长,长得容易,但是六个大木箱子实在离谱。当时我想不出比大学生更威猛的一种具有渊博学识的生物,所以我很怀疑王小书的智商,觉得他一定被他爹欺骗了,这箱子里搞不好都是各种里通外国的间谍工具,里面装的就是我国的导弹卫星机密;又或许王小书原本和他爹就是一伙的,王小书其实就是个大人,只是吃了某种神奇的药丸缩小了身形,并且拥有孩童的声音……
上帝永远不会让人放纵地自由思考。就在这时,小川适时地出现在我身后,高兴地流着口水说:“找到了……”于是我让小川护送我给王建军父子带路,向着大院进发。大院依山而建,越往里坡度越高。我家,准确地说是宣传部苟干事的家不幸住在最里面。这种不幸并非对我而言,比较难过的是王建军和小川,因为他们两人负责把六个巨大的木箱推上一个又一个或陡或缓的斜坡。
我在前面带路,心里还在思索着一些事情,比如王氏父子是否真的具有超能力,如果王小书吃了神奇的药丸;又或者我爹和他们也是一伙的——这个设想让我很痛苦,毕竟前两天刚刚被选为预备少先队员,不能因为出身不好再给弹劾了;也可能我爹知道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王氏父子想尽一切办法,不择手段要得到它,那我岂不是引狼入室?我这人就是喜欢瞎想,思路像苍蝇,一见垃圾就让我翩翩起舞。回头看看,小川已经累得哭了,但他必须坚持到底,因为我答应他,只要帮忙把书运到我家,我就告诉他其他人藏在哪里。不知道为什么,多年后我时常梦见那天晚上哭泣着推书的是我,前方带路的是一个巨大的背影,背影的前面依稀透着光明,六个酷似棺材的木箱被不断推上斜坡,画面里的人都在疲惫地挣扎,我只是费力地跟随,没有试图去超越。在梦里,我比小川更伤心。
在距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没有一棵枣树和另一个枣树,只有两个很长的斜坡,一个很陡,另一个还是很陡。对于小川和王建军来说,陡坡比鲁迅家门前的枣树来得实在。后来我读鲁迅的文章,总会想到那一晚爬坡的经历,感觉到了鲁迅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