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第一个斜坡的时候,我们四个人一起使劲,手推肩顶,双脚蹬地,青筋暴跳,伴着小川的泣不成声,终于征服了那个很陡的坡。接着我们又面临一个更陡的坡。我开始计划如何逃避这艰苦的劳动,不然后果就是累死在马路上,等天亮之后来人收尸,直接装进大木箱子烧掉——所谓焚书坑儒,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我想起音乐课上学过的一首歌——《川江船夫号子》,歌唱的是劳动人民与恶劣的自然环境努力斗争的大无畏精神。给我的启示是如何在劳动中逃避劳动。于是我自告奋勇,站在路边高喊口号,为他们三人鼓劲加油。训练新兵在这里是常见的事情,我以为并不难,只是那天晚上,我总是叫不到步点上,这让爬坡推箱的人更加艰难。身为军人的王建军对口号形成了条件反射,无论谁喊都听;小川的智商还不能理解“3”以上的数字概念,再加上我胡喊乱叫,场面十分混乱,越喊越乱,到后来小川和王建军居然完全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使劲用力了。王小书在一旁低声提醒说,捆箱子的绳子快断了。但是他的话彻底淹没在小川歇斯底里的哭声和我不负责任的口号声中。我很奇怪,在回忆里,那晚竟然没人帮助我们,仿佛空城一座,刁难四个为书努力的人。
距离坡顶还有十米的时候,王建军忍不住开始指挥小川了,声音响亮而快速,完全不考虑小川同学的理解水平和接受能力,六个木箱伴着王建军的愤怒僵硬在斜坡上。王建军开始破口大骂,大约是北方的一种方言,通俗有力,非常利于南方群众理解,这倒符合他不穿军装的军人形象。小川同学从小到大一直被各种人欺负,对骂人的话天生敏感,分析捕捉能力极强。仇恨的力量是巨大无穷的,小川开始发脾气,大叫着搞断了绳索。于是六个大木箱混乱着发出巨响,滚落在长长的陡坡上,数量惊人的各种书籍——大大小小,尺寸不一,新旧不同,地毯一样铺满整个斜坡。月光有些倾斜,轻柔的撒在书上,景象让人目眩神迷。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么多美丽的书——那些长在地上的书,结出让人触目惊心的果实。月光有一种迷幻的作用,记忆就有了质感。后来我在北京的图书大厦见到许许多多五颜六色、稀奇古怪、乱七八糟悬在书架上的书,忍不住怀疑,那晚见到的究竟是什么?
我们四人开始捡书装书,小川自顾自地翻看着六个木箱子,我知道他想找到藏在箱子里的人,他的游戏还没结束,游戏的规则是要找到所有的人,这是他的坚持。王小书和王建军却很焦急,仔细察看着可能损坏的书籍。王小书怀抱几本损坏严重的书穿行在一地书籍之中。小川已经钻到大木箱子里,开始破釜沉舟般地寻找。我知道,小川很想回家。
一队人马终于到达我家。这件事不适于解释坚持就是胜利这个铁道理,充其量证实了这个大院的庞大和修建的不科学。奇怪的是许多高科技的玩意都是从这里飞到天上的,并且从来没有掉下来砸在谁的头上。
我爹亲切接见了王建军,战友的情谊难以言语——虽然他们是第一次见面。我娘为大家做出许多美味的荷包蛋。王小书没有客气,吃了六个;王建军很客气,吃了十二个;小川不知道客气是个什么玩意,马不停蹄地吃了十五个;我不用客气也不用和傻子吃的一样多,但也不能输给王小书,就咬牙吃了八个。然后大人们开始聊天,具体内容听不清。小时候所有的大人都比我高,他们的秘密不会向下落到我的耳朵里。王小书管我借胶水剪刀纸张,开始修复破损的书籍。捉迷藏的游戏无疾而终,小川被他妈接回家,临走时我告诉他,剩下的人就藏在他家的第三个厕所里。小川欢笑着离去,没有怀疑过他家厕所的数量。
王小书继续聚精会神地做补救工作,我趴在饭桌上看着他胡思乱想,觉得可以雇用王小书替我读书,然后我俩都戴上一种特制的铁帽子,中间连着各种颜色交错缠结的电线,铁帽子上有许多闪烁的小灯泡和复杂的按钮。通过这种高级的装置,王小书的知识就能传到我的脑子里,这样的工作要在晚上睡觉的时候进行,以免耽误我白天的玩乐。后来一想其实用不着王小书,只要管他借许许多多的书就可以。我戴上铁帽子,电线的另一端连上一面特殊的镜子——铜的照妖镜那种,在书面上一照,我就有了丰富的知识。学习的速度就可以加快,诀窍是把镜子做大一点。如果如愿,一个月照一回书就足够了,平时可以放开了玩,考试回回第一,到了十八岁直接上大学——而且不用背着大书包。这个伟大的设想后来被一种叫电脑的东西实现了,只是获得丰富知识的不是我的大脑,而是电脑。我很失望,整个世界却很兴奋……
后来我就睡着了,做了一些梦,比如我被一本大书夹在书页之中,变成书签,王小书一直在看这本书,就是翻不到我这页。我很焦急,张嘴大叫,却吐出许多奇怪的字符。其余的梦跟书没什么关系,我也就不记得了。小时候我做的梦都是黑白的,长大以后变成彩色的。这种进化我不太喜欢,大多平时不会实现的期望都会在彩色的梦里实现,醒来后我会强烈留恋梦的真实。其实我很讨厌这种意淫的感觉,怀念做黑白梦的感觉,就像喜欢一部褪色的老电影,记忆从彩色变黑白,就不会被忘却。
我在后半夜醒来时,透过窗户远远看见一辆东风军用卡车带走了六个大木箱和王氏父子。房间里静悄悄的,让我怀疑刚刚发生的一切是不是又出自我不知疲倦的想象。王小书用过的剪刀胶水纸张还放在桌上,空气中飘荡着荷包蛋的气味,我确定了事情的真实。为什么要历尽千辛万苦把六个巨大的木箱运到我家?这个问题一下子困扰了我。其实可以派小川来找我爹,我和王氏父子只要在原地看好六个木箱就可以了,这样大家就不用这么痛苦地行走在夜色里,王小书也不用像女娲补天一样辛苦地补书。许多事就这样发生了,莫名其妙的让人后悔。八岁的我想不到太多的哲理,活得并不洒脱,只能怨恨王建军的愚笨——身为一个智力健全的解放军。也许王建军始终不放心王氏祖先留给自己的最后遗产,只能做着和孩子一样傻的事情。
我开始呕吐,因为吃了太多的鸡蛋——不能停止。空气里都是鸡蛋的味道,刺激着我的肠胃和喉咙。吐完没有被消化的鸡蛋吐胃液,实在没的吐就干呕。在梦里我吐出许多字符来,现实中我却吐得说不出话来,于是八岁的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梦与现实的反差。我爹我娘把我送到医院,医生说我对蛋白质严重过敏。这个诊断仿佛具有魔力,从此之后闻到鸡蛋的味道我就想吐,不可抑制——虽然曾经我很喜欢吃鸡蛋。一夜之间我失去了吃鸡蛋的能力,并且再也没有恢复。纵然多年后一种叫“伟哥”的药让无数人重感幸福的滋味,我这个顽疾依然无药可治,于是我觉得自己活得并不幸福。躺在病床上,想起我娘说过的话:婴儿和小鸡崽一样,都是从蛋壳里蹦出来的。我很确定自己刚才吃的不是鸡蛋是人蛋,有八个小孩就这样被我吃掉吐掉了。这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我很难过,具体表现就是我睡着了,梦见满地的书被我吃掉又吐出来,落在地上变成鸡蛋,蛋壳碎开,长出人模人样似的书籍。我咀嚼着这人模人样似的书籍,渐渐吃出了人的味道,于是我又吐了……读书和吃人原本是一回事,这是我梦醒后的体会。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不停地把属于我的鸡蛋分给不同的人吃,他们都吃得很香。吃我鸡蛋的人时常会遗忘或伤害我,全然忘记吃过属于我的鸡蛋,我的心里便有小小的不平衡。因此我有些怨恨王小书,觉得他毁掉了我的某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