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批评我的时候,我一直掐着自己的大腿,因为我很想笑,特别是老师非常严肃地不断告诉我要严肃的时候。最后老师叫我站在太阳底下好好反省,等参观英雄结束后还要继续跟我谈论严肃。八岁的我非常老实,一动不动地在太阳下站了一个小时,终于蔫头耷脑,变得比躺在病床上昏迷的抢险班长还要严肃。因为我不够严肃,所以当天我没能亲眼目睹到英雄的严肃;小川因为智商原因也被拒绝参加这样的严肃活动,致使我俩后来在走道里看见人模鬼样似人非鬼的抢险班长时,很不严肃。倘若当时我是跟王小书在一起,一定会在王小书的带领下严肃地为英雄献上一个标准的队礼,然后再严肃地献上一束鲜艳夺目刚刚绽放的野菊花!但王小书见过英雄之后对英雄的事迹不感兴趣,倒是对治好英雄的伤病信心百倍——每天排队观察英雄病情,回到自己病房努力钻研,完全忘记了自己军师的职责。
对英雄的事迹感兴趣的是宣传部的苟干事也就是我爹。我爹自从在北京学成归来,笔力大进,对于抢险班长的这次连续报道充满震撼力与技巧性,创造性地将一起严重的燃料泄漏事故写成了一曲英雄救险的赞歌。据说我爹的报道在第一时间就摆在了一位大首长的办公桌上,颇受好评。而躺在病床上的抢险班长也荣立二等功,提干从梦想变为现实。我想假若英雄不幸或者有幸真的死了,二等功也许就会变作一等功,前来瞻仰烈士遗体的人说不定瞬间还会赶超毛主席纪念堂,无数青少年也会在烈士的注视下光荣入队入团。
可惜人距离伟大总是咫尺之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午后,抢险班长睁开黄色的眼睛,看见鲜花锦旗簇拥的病房,以为自己到了天堂。随后抢险班长陷入持续不断的短期昏迷,每次醒来眼前总是有不同的人问相同的问题:昏倒之后有没有担心自己不再醒来?这个突破人类生理极限的问题把抢险班长再次问晕,抢险班长终于明白自己确实已经重返人间。
一个星期之后,抢险班长情况好转,可以自己拖着挂着输液瓶的铁架子在病区挪动,并且成功邂逅我和小川。在邂逅我和小川后的第三天,听说外国专家组成的事故调查小组宣布了调查结果,结果让人大吃一惊:此次燃料泄露是因为闸门松动所致。而抢险班长从头至尾就没有接近过闸门。换句话说,抢先班长其实一开始就已经晕倒在地,距离闸门所在完全南辕北辙,压根儿就不存在英雄行为的可能。
这一事实没有经过我军严肃部门的严肃审查,就被一位外国记者直接刊登在了境外的一家报纸上,祖国的脸面不仅蒙受损失,抢先班长也一夜间从英雄进化成罪人,堆满病房的各种鲜花锦旗瞬间失去生命。
已经能独立听懂广播的抢险班长得知此事后大为惊恐,每日悉心看护自己的军功章,即使王小书用各种不靠普的仪器在他身上随意折腾也毫不在乎。在首都培训过的宣传部苟干事也就是我爹连夜撰文向全国人民道歉,语气中肯,不温不火,终于挽回不少脸面。但抢险班长的病床前从此门可罗雀,只有王小书每天前来试验医术。也许是王小书的医术实在太差,抢险班长的病情每况愈下,最终变成轮椅男子,智商接近弱智少年小川,沦为我每日模仿取笑的囊中之物。而王小书仍在努力,坚信自己一定可以治好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废人。
一日,抢险班长视若珍宝、爱不释手的二等功章突然神秘失踪,不翼而飞。护士姐姐仔细为他寻找,最后还是不见踪影。许多年之后我终于明白,一件饰物的出现或者消失可以代表一个人的新生或者死亡,可惜我却无缘于这种美丽的饰物——哪怕这饰物让我像烟花一样瞬间燃烧,然后再归于永恒的寂静。而王小书却始终不明白,在八岁的夏日里,只有他还在为一个心如死灰的活死人心甘情愿地付出全部。
消防队抢险班的其他几位队员的智商,也或轻或重受到了损伤。他们每天在失恋的护士姐姐的带领下手拉手早起出门散步,上午十点准时做广播体操,以保持生命的活力。我经常坐在医院的墙头看着这群年轻人慢吞吞地走在林荫道上,然后再慢吞吞地消失在某个拐角处,从来不去想他们是否会康复;只想知道有一天当他们顺着同一条林荫道走出医院的大门后,会消失在哪里?每到周一的时候,失恋的护士姐姐还会组织他们参加全医院的升旗仪式。仪式相当隆重,除去传染病患者和太平间的尸体,在医院的所有生物都必须出席。每当这时,我们这帮出水痘的孩子总是站在抢险班队员的旁边,看着他们站在明媚的阳光下,歪歪斜斜地向国旗敬礼……
而我一直在等待着黄裙子女孩的再次出现,可惜希望总是变作失望。有时我会向小川询问那天夜里的每一个细节,以证明那个女孩是真的存在——无论是人是鬼。遗憾的是,小川总是容易遗忘,黄裙子女孩在他的回忆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令我十分失望。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在幻觉中执迷不悟,还是会在某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或在某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再次见到黄裙子女孩,并领受到她阳光一样的温度。
无聊的防地震演习一遍又一遍地上演,传说中毁灭一切的地震就像我专心等待的女孩一样迟迟不来,于是记忆中这段时间被我无限延长,长到没有尽头。
露天电影还在继续。水痘在我们身上渐渐康复,紫药水的气味开始消失。外国人很喜欢孩子,尤其是得了病的可怜孩子,所以允许我们和他们一起看电影。在那段被记忆延长的时间里,我似乎看了很多电影,每一个夜晚都充斥着黑白或彩色的影像,可惜我已经无法清晰地将它们回忆出来。这些影像公路两旁的鲜花绿树,在我眼旁呼啸而过,只留下美好的印记。长大后我经常梦见自己在露天电影院看电影,在梦里所有的影像会变得无比清晰,当年的电影故事自然地在白色银幕上流动,甚至还能听到放映机转动的声音,仿佛我从来不曾忘记。
放映员小李叔叔变得无比忧愁,因为他的弟弟李明亮在消防队训练结束后已被确定要加入新一届抢险班。当老抢险班长像烈士尸体一样躺在医院病床的时候,放映员小李曾专程去医院瞻仰过。当时小李听说弟弟极有可能调来和他一起负责放电影,所以瞻仰老班长的过程很敷衍,甚至忘记了敬军礼。对烈士的不尊重就是对自己的惩罚。外国专家的调查结果出来后,上级下决心要找一位技术高手填充抢险班的实力,以免再次出现找不到机械闸门这样的重大低级失误。偏巧李明亮善于机械研究的名头正响,于是一纸通知便让李明亮坠入黑暗,从此将在毒气中研究各种机械闸门。小李叔叔看过太多电影,经常游走在现实和虚幻之间,烈士的模样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成弟弟李明亮的眼嘴耳鼻。而且小李叔叔看过的电影大多是革命现实主义题材,缺乏浪漫与希望,所以弟弟李明亮在他的想象中永远生不如死,怪物一样躺在病床上,一阵白烟飘过,只剩骨灰一片。
李明亮自己也曾独自去过医院,正好遇见抢险班在失恋护士姐姐的带领下花费大量时间完成了广播体操的准备活动。现实如此残酷,年轻聪慧、胸怀梦想的李明亮完全看不见温暖阳光中身着白衣白裙的美丽的护士姐姐,更体会不到护士姐姐天使般的爱心,满眼只见残障人士的古怪表情与笨拙举止。李明亮离开医院的时候心情沉重,阳光被隔绝在他的视野之外,对未来的依稀幻想全面破灭。未来像矗立在荒野的伟人雕像,除了不切实际的供人仰慕,剩下的只有风雨侵蚀的真实残酷。在好长一段时间里,兄弟俩形影不离,珍惜着生离死别的时光。所以我们去看露天电影的时候,经常能看到兄弟俩愁眉苦脸的坐在一起,身形越发瘦小。
王小书对于抢险班长的医治基本以失败告终,却并不承认这个事实,虽然连小川都看得出坐在轮椅上流口水的抢险班长已与死人无异。王小书坚持认为,自己会研制出神药,救治被毒气伤害的人,所以经常在看电影的时候用自己的决心安慰心事重重的李明亮,让他放心为祖国保护脸面,万一不幸成为下一个抢险班长,自己也会有方可治。
李氏兄弟当然不会轻信这样的诺言,倒不是他们小视王小书,而是抢险班做广播体操的样子实在可怕,毒气的现实威力要比王小书对未来的许诺更加真实有力。而我对王小书的理想和李氏兄弟的担忧都毫不在意,觉得他们实在是大题小作,即使李明亮成了抢险班长,不也还有护士姐姐的温柔照顾吗?付清对王小书也有些失望,《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成了华佗,怎么想都觉得滑稽。失去诸葛亮不必伤心,只要你不是刘备。可惜付清不明白,他不是刘备,也不是曹操或孙权,而更像是三国里的另一个英雄。只是还要再等一个人出现,长大后的我们才会在记忆中发现这个秘密。
有一天傍晚,王小书在小川和我的帮助下,从医院的垃圾堆里成功地找到一种黄色药剂,然后气喘吁吁、口齿清晰地说出一句文化含量很高的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句话当时我不太理解,但我还是问了一下这句话的含义。王小书饶有兴致地解释了很多,我都没听懂;倒是小川摆出了一幅若有所思、大彻大悟的模样,让我不得不再次欺骗自己,于是对王小书说,我已经完全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