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欺骗的好处在于可以更好的欺骗他人，因此王小书当场称赞了我的悟性，让我在恍惚间以为自己真的已经明白了。小川在很多时候都比我显得真实，特别是他不明白我装明白的时候。好在老天偏爱我，让我有机会在某一天某一刻真的明白一些东西，而小川从生下来那一刻就没有机会去伪装或顿悟，属于他的只有赤裸裸的真实。在我们长大后，需要每天伪装成明白人，在以虚伪度日的日子里，这一点显得很可怕。好在小川原本就是一个骄傲的傻子，不会在意。
明白一句话也许需要一生的时间，而我从装明白到真的有所体会，只用了一部电影的时间。不是我悟性过人，真的是老天偏爱。
露天电影准时开演，李氏兄弟表情依旧，像黑白影调一样单调却充满意味。王小书和我并排而坐，若有所思，瘦小的身材衬托着一个巨大的脑袋，脑门上还悬挂着一个巨大的涂满紫药水的水痘，像是身患重病命悬一线的寿星老。天色渐暗，伸手不仅能见五指，连三米开外的小川黑乎乎的脚趾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放映机开启后，白色的光亮铺满白色银幕，人群越发簇动，我坐在人群中吃着西瓜，看着五颜六色、神色各异的中外人士在我的眼前出现又消失，一时间有些恍惚，眼神发直，机械地吐着西瓜子儿，表情并不比小川英俊多少。
黄裙子女孩来到我身旁的时候我依旧恍惚，直到她怯生生地问我是否可以坐在我的身旁，我才抬起头，机械地回答说可以——当时我的嘴角可能残留着一些西瓜汁或者西瓜皮。黄裙子女孩轻飘飘地坐到我的身旁，仿佛没有重量。现在我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总是很混乱，也许是因为我等待了太长时间，而黄裙子女孩又出现得实在轻易。说实话，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坐在身旁的女孩就是我寻找多时的那个小女鬼，一切像是越来越暗的天色，让人容易恍惚。也许那天黄裙子的女孩压根就没有穿黄裙子，也许那天晚上我和小川真的遇见了鬼神。我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将这二者一一对应并加以确认的，总之在我的记忆中，确有一个身着黄裙子的女孩从虚幻到真实，突然而至，坐在我的身旁安静地看着电影，没有在意我的惊诧与恍惚。
手里握着半个西瓜皮的八岁的我与早恋或爱情无关。我坐在与我同样沉默不语的黄裙子女孩的身旁，看着焦点发软的电影，听着李氏兄弟喋喋不休的议论，心跳的速度渐渐恢复平常。几年后我在首都北京开始了我伟大的身体发育，其间为配合青春期的心理和生理特点，恍惚懵懂中读过一些爱情文章，书中被各种作家不断玩命突出的初恋感受在我的记忆中无处可寻。当年坐在黄裙子女孩身旁的我毫无感受能力，没有及时展开丰盛的联想，以供日后自我吹嘘回忆，可见我从小就不是搞文艺的料。
大概是因为吃多了西瓜或者是八岁的我面对喜欢的女孩容易紧张，电影开场十分钟后，我第三次冲向厕所。每一次起身离座，身旁的黄裙子女孩总是小心地蜷缩好自己的身体，绝不敢与我有任何实质性的接触。撒尿的时候我不断琢磨女孩此举的动机，想到尿液枯竭也想不明白。在连续三次枯竭之后，我的幻想又开始膨胀，似乎每次我都是穿过身旁女孩的身体来到厕所，也许整个露天电影院只有我一个人能够看见这个女孩的人形。我仿佛正在经历一场光荣的奇遇，许多年后看过的爱情小说里称之为缘分。
缘分这个东西实在不可预见，当我回到露天影院的时候，付清正在和五分钟之前还坐在我身旁娇羞不已的黄裙子女孩聊得火热，声音超过李氏兄弟绝望的喋喋不休。小川坐在一边旁听付清和黄裙子女孩的炙热交流，忘记了电影的存在。看来艺术来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这句话只说对了前一半，后一半会被无数事实击得粉碎。这一点连傻子小川都深有体会，并落于实践，忘记电影里的谈情说爱而关注眼前的男女交流。我站在很远的地方安静地看着一切，尿意再次涌上膀胱，一阵胀痛刺破心肺。很多年后每当我被横刀夺爱的时候，膀胱的胀痛就会清晰浮现，纵然在厕所里站到两腿浮肿，这种感觉也不会枯竭。因为尿意不会枯竭，所以我总是想不通一些事情，比如失恋为什么会伤及膀胱？比如为何我不能吃鸡蛋喝牛奶？
电影放的是印度版的《超人》，讲的是外星人来到地球最美丽的国度——印度，保卫了一方安宁，和恶势力做不屈的斗争，并且结婚生子，最后不得已离开地球，飞向宇宙。印度人拍什么都得跳舞，所以这个外星超人的舞跳得格外好，好到在影片开始半小时后就搞到一个当地最漂亮的姑娘，并且成功完成洞房，由此可以推证外星人和地球人的生理结构是一样的。付清这个纯种地球中国人不具备跳舞这样的高能力，却通过能说会道这项首都绝技，在开场三十分钟后和黄裙子女孩并排一起观看洞房镜头，足见这小子流氓潜质无限巨大！
而李氏兄弟此刻期待的是一个能改变李明亮命运的外星人，对于跳舞入洞房的外星印度帅哥毫无兴趣。付清假装懂事看得昂首挺胸，黄裙子女孩坐在一旁低垂眼帘，小川因为看不懂电影的内容，一直盯着黄裙子女孩低垂的美丽脸庞。由于电影是为外国专家准备的，所以未经剪辑，“少儿不宜”的段落格外让人满足。外星印度帅哥跳过一大段舞后终于进入实质，在外场围观的黄须族同胞立刻像中了彩票一样高声欢呼，口哨不断，而后是树枝不断断裂的声音和高级生物落地后掩饰尴尬的奇怪笑声。付清因为黄裙子女孩在身旁，所以表现得有些膨胀和浮躁，失去了首都风范，竟然学习黄须族少年吹出几个响亮的口哨。事情的不幸并不在于黄裙子女孩对付清的举动产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反感，而在于付清他爹当天正好负责电影放映时外宾的保卫工作。未等外国专家对吹口哨和中国人素质低下这二者产生必然联系，付清他爹已经飞身跨越三排观影群众，瞬间出现在假装成熟的付清面前，当即将忤逆之子清理出场。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观影群众只觉眼前有一道黑影闪过，以为放映员小李在用特技快速换胶片。付清他爹用这样的速度保卫国家领导人，即使敌人是用光速发射原子弹也奈何不了。假如付清他爹能用这样的速度挪动天安门那就更完美了，我们的祖国就能永远脸面光鲜，如同少年儿童不看“少儿不宜”的电影时天真无邪的脸庞。当然这也不一定就是好事，假如付清他爹用这样的速度去刺杀国家领导人，即使是十个8341也抵挡不住，所以说事物总是辩证的。膀胱胀痛的我当时没有时间和心情去考虑辩证法这样深刻的哲学理论，只在是去上厕所还是抓住时机回到黄裙子女孩身旁这二者之间犹豫不决。付清的马仔们在老大落难之后纷纷蠢蠢欲动，于昏暗中向黄裙子女孩不断靠近。事情变得很紧迫，需要我的当机立断和英明果敢。虽然我优点无数，却偏偏缺少这两项关键素质，导致当时场面极其被动，情急之下差点尿了裤子。
黄须族少年的欢呼口哨于高潮处戛然而止，害羞的黄裙子女孩终于抬起了头。付清的马仔立刻加快行动，向目标靠近。有时候出现在关键位置的人总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比如此时的弱智少年小川就勇敢地坐到了黄裙子女孩身边，并报以自然亲切的微笑。当时我尿胀难忍，对小川的智商产生痛苦怀疑。我再次走进厕所，出来后没有再去露天电影院，自己一个人回到病房，躺在床上享受膀胱健康的快乐。身体健康的人喜欢胡思乱想，我开始幻想小川和黄裙子女孩的后续故事，甚至为他们设计对白和动作。这样的思想活动即使是在医院这样闲人聚集的地方也显得过于无聊。最后我终于厌恶并且疲惫，翻看了两页《圣斗士星矢》，转而开始思考星矢和女神雅典娜的暧昧关系。
小川回到病房后显得很兴奋，讲了许多关于电影的事情，对于黄裙子女孩却只字不提，让我重新认可了他的智商。可以肯定，小川坐在黄裙子女孩身旁只是为了靠前一排看清电影，并不是为了靠近一些看清黄裙子女孩。付清经历了他爹长时间的毒打之后，浑身带伤，于稍晚时间奇迹般自己走进病房，并根据心怀嫉妒的各位马仔的及时汇报，连夜提审小川。小川这人活得极为本能，属于不打自招型，五分钟之内就口齿伶俐地交代出和黄裙子女孩的所有对白。
于是我终于得知，黄裙子女孩的名字叫龚筱筱，她的妈妈就是医院的妇科主治医生。龚筱筱的妈妈原本在某军区总医院工作，因为同为军人的丈夫在支援西藏建设的漫长过程中不慎犯了生活作风问题，便倔强地成为单亲母亲，带着女儿来到我们这座小城，希望用艰苦的环境来麻痹内心的痛苦。没想到来这里后为当地的计划生育事业忙得半死。而当时学校正放长假，龚筱筱无处安放，只好被妈妈锁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被快速培养出淑女气质，唯一的出门机会就是陪妈妈到医院值夜班，还不幸被我和小川在女厕撞见，吓得从此不敢再来医院。后来在母亲的鼓舞安慰下龚筱筱勇敢走出家门看电影，再次不幸偶遇我和小川。不同的是这一回多了一个能说会道的付清，终于让龚筱筱知道，医院里不仅游荡着许多因为她妈妈而存在的小鬼，还有和她一样的小孩。
接下来，付清和马仔们在小川的鼾声和我的胡思乱想中开始解读妇科这个词的具体含义。因为不懂，所以我不太关心，于幻想中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