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校长姓胡,单身一人,来自首都北京。
据说胡校长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教育家,建国后为了表达自己对祖国的迫切热爱,改名胡爱国。这个名字立刻遭到相关领导的质疑和反对,胡校长却无动于衷,决心用行动证明自己绝不胡乱爱国,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终于换来了教育家的光荣称号。不想年事渐高,被一位更加爱国的领导劝说退休。为了再次表达自己不是胡乱爱国,胡校长特意来小城发挥余热。至于首都教育家来我们这个穷乡僻壤担任小学校长的原因就像董存瑞炸碉堡一样,我们无法设身处地深刻理解。不过有小道消息透露,胡爱国校长年轻时学的是地质专业,比较能配合我们这里经常地震的客观事实,因而被请来继续爱国。紧随胡校长同期抵达的行李据说装了整整两辆东风大卡车,负责接站的王建军带领一个班的战士苦干至半夜三点,才将其所有行李塞进胡校长的住处。只是房间里再也没有空间容纳胡校长,除非把人民的教育家折叠起来塞到某个缝隙里。当夜胡校长只好下榻王建军家中。王小书当时正在熟睡,没有第一时间接见。但是王小书的慵懒决不能代表大院教师队伍的精神风貌,苦苦守望了一个夏天的老师们连夜拜访胡爱国校长,王建军家的门槛被踩低了足足两寸;各种精心准备的夜宵礼物堆满屋子,大有赶超胡校长随身行李的趋势。
第二天一早,王小书和胡校长同坐一辆小汽车来到学校,欢乐的锣鼓再次响起,鼓号队由于一个假期都没有滥竽充数了,表演质量极差,让胡校长误以为学校周围开了十几座军工厂,专门生产坦克大炮,不禁为孩子们的健康成长深感担忧。欢迎大会在学校操场准时召开,曾经和前任校长大打出手的看门大爷当天显得格外活跃激动,凌晨四点就起床打扫全校卫生,小到厕所墙上的马赛克边角,大到操场的水平高度是否统一。忙得半死,终于见到了教育家胡爱国胡校长,浑身上下仿佛瞬间又长出了无穷的力量。黄须族少年由于春光明媚的动情期被提前强迫中断,面部表情大多阴沉恐怖。少数民族同胞做人想事简单直接,认为胡校长的到来是黄须族少年快乐生活结束的直接原因,对此很是愤恨,便在暗地里做了不少扎针的小人。大院尚领导也冒着酷暑来参加欢迎大会,身后跟着一个虽然汗流浃背却依然坚持高举遮阳伞的秘书。尚领导在遮阳伞悉心的保护下从同学们面前一次走过,用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节奏挥动着右手,再用同样的声音同样的调门喊着同样的口号:“同学们辛苦了!”少年儿童们虽然已在烈日下暴晒多时,却依旧高声回答:“首长辛苦!”随后尚领导在树影覆盖的主席台就座,开始听胡爱国胡校长的就职演说。
胡校长的就职演说非常具有煽动性。按照他老人家的计划,学校从第二天起开始暑期夏令营,所有同学要在一起生活,共同完成一项特别的极具历史意义的任务,目的在于提高大家的综合能力,不要变成书呆子。台下家长一听孩子有人管了,立刻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让胡校长的演讲欲望空前强烈,从司马迁的《史记》一直讲到我们的第三册语文课本,跨度巨大,搞得林荫下的尚领导非常不满,频频变化坐姿;有人还故意用咳嗽、吐痰、放屁、磨牙以示提醒。但是人民的教育家退休闲赋多年再度面对台下可爱的莘莘学子,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继续侃侃而谈。等胡校长终于讲完四大发明和鸦片战争的偶然和必然联系之后,有人再也按捺不住了,不得不起身离开会场。
经验丰富的胡校长察觉到台下的蠢蠢欲动,立刻大声宣布:在全校夏令营期间,学校将排练许多精彩的文艺节目,搞成一台大型献礼晚会,于“宇宙天马探测器”发射前夜献给所有战斗在第一线的解放军同志和国内外专家!这个消息宣布得很突然,加之刚才废话的惯性过于强大,所有人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于是偌大的操场上只有胡校长一个人在自己为自己鼓掌。数秒钟之后,看门老大爷开始带头热烈鼓掌,昏厥中醒来的老师们也立即跟上响应,并连踢带踹地鼓动身边的学生拼命鼓掌。胡校长再次受到巨大鼓舞,号召全体师生为晚会不懈努力!
胡校长的号召很长,具体从一年一班的班主任张老师号召到看守煤炭的黑老头——可见胡校长在上任之前就对学校的地理结构、人员构成了如指掌。尚领导的秘书眼见胡校长继续没完没了,估计坐惯了老虎凳的江姐来了也坚持不住,心里十分烦躁不安。就在这时,秘书发现了台下被人用担架抬着来参加会议的体育老师周大力。被大火烧得乌黑的周大力此刻经过太阳的暴晒和胡校长几个小时的讲演轰炸,已是奄奄一息了。但聪明的秘书快速将周大力推上主席台,尚领导随着疾步上前,为周大力颁发了事先准备好的奖状锦旗和荣誉证书,并带头鼓掌。音乐趁机响起,表示会议进入高潮。接着手持鲜花佩戴红领巾的美丽少女们也被推上前台,簇拥在乌黑的周大力身旁露出各种灿烂的微笑。一位年幼的女童甚至还在形势的逼迫下吻了周大力没有肌肤的黑色脸庞,当场呕吐晕厥,醒来后发誓终身拒绝亲吻。所有到场的记者举起相机拼命拍照,以为见到了活着的邱少云。
就职大会在热烈的气氛中总算结束,尚领导等纷纷逃离现场,但我和同学们却命运不济,被胡校长留在操场继续鼓舞两个小时。其间数十位同学包括黄须族少年当场晕倒。最后,胡校长终于结束演讲,宣布大会结束,叮嘱大家回家注意安全,尽量走在树下,小心中暑。
第二天,当地报纸头版头条刊登了周大力被众多少女与鲜花簇拥的大幅照片,如果不加以文字说明,大家以为是一群得了神经病的漂亮姑娘抱着一块黑木头在合影留念。配合照片发表的文章长达万言,写得耸人听闻,我一看便知,文章出自我爹手笔。在这篇小说化的新闻报道中,周大力成了一位英雄的人民教师,在教室着火的危机时刻,只身将年幼的二年级一班的三十多位同学全部用抱的方式转移到安全地点,在返回教室抢救珍贵教具时体力不支,最终被大火吞噬……文章的最后还引用了几位被救同学的感激话语,其中小川的名字赫然在列。文章中的小川泣不成声,对记者讲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最后还流着热泪对他最为敬仰的周老师说:“谢谢您周老师,是您像我爹一样给予我新的生命,我会记住您的殷切教导,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我爹这篇文章在我看来破绽百出。首先,周大力身为一个体育老师,自加入教师队伍以来就没有品尝过在教室上课的滋味,更别提“珍贵教具”这种不靠谱的话,周大力少拿点刑具就谢天谢地了;其次,小川打死也说不出这么有逻辑性的话,换成王小书还差不多;而最关键的一点是,周大力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将肥硕的小川抱出教室转移到安全地点,假如他真的这么做了,其结果一定是在大火熊熊燃烧之前就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