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排结束后,我爹终于离开小东姐姐走到我们面前,看样子是要宣布重要消息。胡校长根据我爹的面部表情判断,我爹对音乐剧的进展相当满意,说不定会加大投入。我爹果然微笑着表扬了音乐剧的排练进展,尤其再一次表扬了小东姐姐。在表扬过程中,我爹一直不停地抚摸转动着王小书的脑袋,以帮助自己思考。最后我爹话锋一转,说儿童对发射的期待和热爱只是全国人民的期盼和热爱的一种,尚领导决定在一周后,也就是发射前三天,举行一次盛大的文艺汇演。本来这次汇演原计划是发射成功之后再举行,但近期抢险演习的胜利给了所有人包括外国专家必胜的信心,所以文艺汇演提前举行;而音乐剧将被缩编成十分钟的音乐短剧,作为晚会的节目之一,不再单独表演。
胡校长听到这个消息心如刀绞,但他老人家还是微笑着对我爹鼓掌以示支持,心中却盘算着如何用十分钟的时间表达出比《神曲》更伟大的东西。
其实,文艺汇演这个构思出自我爹,灵感来源于他在排练现场和小东姐姐的一次对话。小东姐姐多次表达了对于当年参加各种大型文艺汇演的美好回忆,让我爹牢记心间。我爹在深思熟虑后上交一份报告,并积极联系全军全国各大文艺组织,在得到尚领导的肯定答复后,连夜挑选节目,并借机单独约见小东姐姐,谎称希望得到专业指导。在我爹的大力推动下,汇演将在废弃的电影院举行,全国的著名歌唱家、舞蹈家以及相声演员将来此登台亮相,一展歌喉。考虑到届时肯定盛况空前,万人空巷,电影院因此进入疯狂的改造阶段。我爹为了展示自己的功绩,自费印制大量通知告示,贴在电影院门口及各大办公场所。根据我爹的通知的描述,不仅原来用于放电影的舞台将被改造得更加专业化,而且所有的舞台吊灯通通重新更换,观众座位也将加量加固。改造工程三日内完成,施工人员务必日夜赶工加班!
没想我爹的这一改造工程,竟给李明亮的潜逃造成种种麻烦!据李明亮后来自己交代,他在深夜出来透风看到我爹自费印制通知时,惊恐万分,措手不及;特别是舞台吊灯一旦更换,他便再无藏身之地。于是他趁着月黑风高,给秘密小屋上了八把大锁,带着少量干粮,躲藏于学校后山的荒坟之中。在荒坟度过的第一个夜晚让李明亮损失巨大,由于不敢点燃明火,冷得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哥哥放映员小李放过的恐怖电影;加上荒坟中鬼火点点,与其说是睡着了,倒不如说是吓晕了。
第二天醒来时头痛难忍,接着发现装食物的口袋被什么动物咬开一个大洞,三天的干粮不翼而飞,唯一多出来的东西就是自己大腿上一排整齐的牙印,不知出自何种生物之口。李明亮觉得奇痒无比,不知是昨晚真的着了凉还是心理作用,当天就发起了高烧,烧得昏天黑地,饥渴难耐时只能喝一些露水咀嚼一些草根。也许是因为露水草根生于墓地,李明亮于恍惚中竟然品尝出一丝死亡的味道,不禁悲从心来;尤其想到哥哥还在关押狱中,自己又无处可逃,说不定一辈子都将惶惶不可终日,忍不住竟嚎啕大哭起来。恰在这时,一群黄须族少年远远路过此地,见坟前有人哭泣,不禁肃然起敬,指着李明亮的后背说,瞧,汉族孩子就是孝顺,在爹妈坟前都哭了一天一夜了!
三天中,李明亮因为不断陷入昏睡,时间反倒过得迅速。在又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李明亮几乎是爬行着回到修葺一新的电影院。为了避免被正门新添的岗哨发现,李明亮选择与郭强相同的道路,凭借自己矮小的身材,试图从后门破洞进入。不想这次翻修相当彻底,后门破洞不仅不复存在,连门都换成铁的了,要想在门上凿个破洞没有三两个身强力壮的兄弟帮忙绝无可能。好在哥哥放映员小李心思缜密,考虑到电影院这个藏身处也有被发现的可能,特意为弟弟设计了一个从下水道逃跑的路线,并且曾经带着李明亮实地演习过一次。
李明亮此时对哥哥诸葛亮般的神机妙算佩服得五体投地,立刻拖着病体潜入下水道,神不知鬼不觉地爬进了舞台上方那间秘密小屋。更让李明亮惊奇的是,哥哥还在下水道相对干燥的地方准备了干粮、药物和钱财,以备他一旦仓促逃跑时所用。这个未卜先知的设想很快就被证明比下水道计划更加伟大。当李明亮历经千辛万苦回到秘密小屋时,发现自己亲自锁好的八把大锁全被撬开,小屋里已经空无一物。李明亮当时从头到脚,冷汗一身,估计自己已被发现,周围必有部署;接下来的场面就是周围的灯光突然同时明亮,指挥官用扩音器高喊着让他投降,不要做无谓的抵抗;再接下来就是自己被全副武装的解放军带到荒坟直接枪毙!
李明亮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等待末日来临。可等到浑身冷汗都结了冰也不见周围有任何风吹草动。李明亮只好继续爬行。不想一路爬过去,触摸地面时手感有些异样,送到手边一闻,差点把胃都吐出来——小屋里竟然一地大便!李明亮觉得来此执行任务的战友们实在太没素质了,不仅吃光食物还留下新鲜大便滥竽充数。也许是太累了,李明亮没有更多思考很快沉沉睡去。
李明亮在吊床上躺了三天三夜,终于走出死亡阴霾,逐渐恢复元气。三天里风平浪静,连平时经常出没于此的梁上君子老鼠都销声匿迹,更是不见英明神武的解放军战士的风采。李明亮思考良久,不得其解。无奈身体虚弱,无处可藏,只能窝在小屋静待命运发落。
全国各地蜂拥而至的文艺干将几天之内爆满电影院。他们日夜不休,轮流排练,于是舞台灯光全日开启,烤得躲藏在小屋里的李明亮像刚从非洲旅游回来一样。困境中的李明亮十分想念哥哥,总是幻觉哥哥出现在身旁,伸手带自己回家。可这样的幻觉总被前来彩排的著名歌手的鬼哭狼嚎惊醒,即使是深夜时分,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夜半歌声,剥夺着李明亮在幻觉中虚度时光的权利。
就在李明亮躲藏的日子里,小东姐姐替小川寄出的参加比赛的画有了回信。在虚报年龄的前提下,小川荣获三等奖。这个消息令小川妈妈欣喜若狂,感觉像是多年的冤屈得以澄清。小川妈妈将小川的获奖证书终日贴身携带,见人就炫耀,特别是面对胡校长,更是气势逼人,认为自己儿子被开除出音乐剧简直就是对艺术的亵渎,首都教育家胡爱国的水平值得怀疑。
小东姐姐为了让小川再接再厉,允许小川独立绘制一幅景片。小川毫不犹豫地选择画一个太阳,并用一个下午就成功完成。小川画的太阳十分凶悍,基本是一个方形黑色发光体,光线犹如箭羽般射落于大地之上;而随着凶猛光线一同出现的是漫天的褐色烟雾,鬼魔一般张牙舞爪,再次体现了小川野兽派的潜质。宣传部文书当即对这幅超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大为光火。根据文书从小接受的教育,毛主席就是红太阳,所以任何作品中的太阳都不能是黑色的,否则人民敬爱的毛主席就要变成非洲人了。但是小川坚持自己看见的太阳就是黑的。小东姐姐最后决定把这个景片用于独眼龙出场,以体现美丽小女孩面对的现实的黑暗。小川对自己的这幅作品格外珍爱,每天看上无数遍。小川用这个黑太阳完全取代了对真实太阳的期待,令人费解。
在我的记忆中,小川的绘画天赋从被发掘到全面爆发只有很短一段时间,但我又觉得事实不应该如此,纵然小川真的是天才,也绝不可能在极短时间里将绘画水平提高到可以绘制大型舞台背景的地步。也许是我的记忆再次出现了偏差。小川一直都在画画,而且一直都画得很好。记忆不停地剪辑压缩,最后留给我的事实还是让我怀疑。我想这大概是自己不愿承认,一个傻子都比自己拥有更鲜明的优点这一事实。所以我总是在擅自篡改自己的宝贵记忆,自欺欺人,失去了原本的真实。在我完全相信自己的虚构并为此满足得意的时候,我也渐渐无聊地长大了。
的确,从小我就普通得一无是处,既没有王小书的聪慧,也没有付清的勇敢和龚筱筱的人见人爱,最后连小川都拥有了令人羡慕的天赋,而终日和他们厮混在一起的我却过于平凡,甚至还没有郭强一般的际遇——偶尔引人侧目,让人感叹同情。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平凡得可怕的人,我恐惧这种平凡,在记忆的素材中总是找不到我冉冉生辉的美妙时刻。所以我开始删减篡改自己的回忆故事,试图让周围的人变得比我更加平凡无趣。小川只是一个能吃会睡的超级大傻子;郭强不过是一个倒霉透顶注定无所事事的下等人;王小书再聪明也是一个不再长个儿的瘦弱小矮子;付清再勇敢也是一个四处闯祸的流氓气十足的小坏蛋!因为我的不甘平凡与碌碌无为,我的记忆不断妥协扭曲,可是事实的影子总会让我隐隐作痛,无法自圆其说。记忆和事实在相互挣扎厮杀,更加证明了我的平凡与懦弱。画黑色太阳的小川是个比我傻的人,这个结果让我接受,却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