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军落魄之后经常在猪圈里捡旧书看，还不顾一切地救出一套线装古书，心疼不已。王小书有时候也会在冒着火苗的书上狠狠践踏两脚，搏得王建军的赞扬，夸他天生就是读书的命。吴老伯对女婿的做法既不赞成也不反对，只在一旁默默观看，这是他饱经沧桑之后的人生经验。王建军父子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导致火力不旺煮不熟猪食，猪儿们吃了很不爽，拉的比吃的多，搞得居住环境一塌糊涂。作为一种比人更爱干净的动物，猪儿们越发讨厌王建军，见着他来也不会叫——懒得打招呼！吴莉有时候会把一些体质瀛弱、不可能长成大肥猪或凶猛种猪的小猪仔杀掉给王小书熬汤喝。王小书连汤带骨头吃得太多，忍不住会在猪圈也就是谋杀现场打上几个响亮的饱嗝，死者家属老母猪闻到气味悲痛欲绝，吃人的心都有了。很多年后，王小书和女朋友一起看电影，其中一个杀手临死前平静地说出一句台词——出来混，迟早都要还的！王小书看着这个杀手的面容长得很像猪脸，想了很久，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
这一天，狂风嘶吼，飞沙走石，暴雨将至。吴老伯抓紧时间在给猪准备午餐，火势很旺，因为加入了十几本非常厚的书，能煮人的大铁锅咕咕冒泡。王小书坐在一旁看着锅里冒出的浓烟演变成各种形状，最后变成千万只青面獠牙的猪，每一只都凶猛无比，杀气腾腾。烟雾变成的邪恶的猪越来越多，集结在一起，像龙卷风一样旋转着包围了整个猪圈，王小书吓得大哭不止。吴莉正蹲在猪圈的顶棚加强猪圈的抗风能力，顶棚在狂风的袭击之下已经有些摇摇欲坠，猪圈里的肥猪因为饥饿和恐惧暴躁不安，互相挤迫撞击，发出骇人的声音。王小书愈发害怕，哭声震天。听见儿子反常的哭声，吴莉蹲在晃晃悠悠的猪圈顶棚有些分心，想起身回到地面抱住儿子。猪圈里急躁的猪正在互相攻击，杀声四起。
王小书看见烟雾变成千万只恶魔般的猪突然冲向他妈妈吴莉，尖利的牙齿刺进血肉撕咬拉扯，咬下大块的人肉，不经咀嚼便吞进肚子，白色的烟雾顿时变成血红色，吃得越多血色越浓。王小书奇怪妈妈为什么不做抵抗？王小书正百思不解时，一只两眼通红、陷入癫狂的大肥猪居然撞断了支撑顶棚的一根木柱，刚刚站起身的吴莉脚下一歪失去平衡，狂风随即将整个顶棚吹起，砸在吴莉的身上。吴莉的身体完全失去控制，头朝下掉进滚滚沸腾的大铁锅里，很快淹没在油腥的猪食中，激起一阵剧烈的气泡。王小书看见妈妈被千万只已经完全变成血红色的猪带上天空，妈妈只有右手没被吃掉，还在不停地跟他招手。王小书呆呆地看着天空，发现红色的猪和妈妈都不见了，随后落下没有颜色的雨滴，哗哗啦啦，落了一个晚上。在王小书的记忆里，那场雨下得很慢，每一滴雨都缓缓地旋转着落下，无声无息，就像突然从身后被人紧紧抱住，怎么也走不快。从此每当难过的时候，王小书总有这种感觉。他知道，当一个人痛苦到极致，时间就会在他的身旁慢慢停下，再也不会向前狂奔。
当吴老伯发疯般一脚踹翻重达几百斤的大铁锅时，王建军正在雨中发呆——今天很奇怪，即使坐在粪池边上看书也闻不到臭味，可是走到哪里都有一股奇怪的人肉的味道。王建军中午摘了一根黄瓜吃，竟然满嘴肉味。当突然而至的雨砸在他刚刚翻开的书页上时，王建军就坐在一亩青菜的旁边，看着远方飘来一片红云，停在自己的头顶，血一样的红；形状时而像人时而像猪，时而像猪时而像人，纠缠不清，人猪难分，久久不肯散去。王建军呆呆地看着头上的红云，感觉到一些异样。
王小书不哭不闹，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外公在猪食里拖出自己妈妈烫得不成人样的身体；而外公的手上也烫起一层又一层的水泡，雨水落在上面冲刷走越来越多的鲜血，分不清哪是外公的哪是妈妈的。吴莉变形的身体泡在雨水里慢慢变凉，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还想再看王小书一眼，把儿子的样子刻进脑子，喝过孟婆汤、走过奈何桥也不能忘。可惜眼前只有黑暗，雨水落在身上越来越重，压得自己无法呼吸。吴老伯已经呆傻，徒劳地在一地猪食中翻检捡着女儿的残肢，忘记把噩耗告诉王建军，忘记吴莉已经奄奄一息，也忘记了王小书的恐惧。而就在这时，王建军头上的云突然炸开，变成黑色的冰雹从天落下，砸在粪池里，旋即冒出无数的气泡，隐藏的臭气扑面而至，王建军拔腿狂奔。
王建军拨开人群见到自己妻子黑色的尸体，见到双手是血、指甲已经脱落还在地上找残肢的癫狂的岳父，见到已经裹着毯子两眼发直的王小书，脑子一片空白。王建军把手放在吴莉的身上，分明感觉到妻子的心还在跳动。几秒钟之后，一切归于寂静。
大雨之后，彩虹高挂在天，像一座桥梁，却不知通向哪里。那是王小书第一次见到彩虹。
几天之后的一个雨夜，吴老伯手提一把尖刀，冲进猪圈杀死了所有的猪，而后砸烂大铁锅，气绝身亡。吴老伯给王小书留下一封信，不是写给现在的王小书，而是写给二十五岁的王小书。信的内容无从猜测，或许吴老伯已经疯了，或许信封里隐藏的只是几页白纸。
王建军从此彻底沉默，对儿子细心呵护，只是有些犹豫，是否还要他读太多的书？无奈王小书太爱读书，一切只好随缘，就像让王建军刻骨铭心的那一段姻缘。
几年之后，因为裁军，军校解散，王建军和王小书一起来到我们这个小城。
在王小书的作文里，当然没有这么长的故事。王小书只是写这样道：在他的记忆里，当妈妈躺在地上时，慢慢萎缩成黑色的一团，他没有哭泣，只看到一地没有被烧毁的书，很多闻讯而来的人踩在上面，声音很大，吵得他头很疼。烧毁的书的碎片飘在空中，像满天星斗，遮云蔽日，最后和雨水一起落在地上，被人踩成烂泥，融进大地……王小书觉得书和妈妈一样，会感觉到疼痛。于是他开始哭泣，一直哭，眼泪比雨水还要多。
王小书的作文感动了老师，考试得了第一名。我因为打架失去了预备少先队员的资格，王小书顶替了我，并很快入队，成为一名光荣的少先队员。
那天的情景我记忆清晰，是阳光明媚的一个下午，校长组织全校开会，让一位老红军来给我们讲革命故事。这位老红军的历史背景比较复杂，有人说他是老红军，有人说他不是老红军，但校长还是把他当老红军请到了学校。老红军脑子大概受过伤，讲故事总是爱重复，且张冠李戴，颠三倒四，四渡赤水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了“五度池水”；爬雪山过草地变成了“打田地分土豪”；二万五千里长征变成了“二万五千米长跑”……一个下午基本就讲了一个小战士活活淹死的故事。老红军情真意切，翻来覆去，重复动情，白白流下很多相似重复的眼泪。
我记得在讲述的整个过程中，老红军不断哆哆嗦嗦地展开一面党旗，上面挂满了自己得到的奖章，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相互撞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老红军很自豪，举着党旗两眼放光，我真的佩服他由衷的自豪与绝对的忠诚。很多年后我面对党旗学着老红军的模样朗朗发誓，因为这样我找工作就会容易一些，能赚更多的钱。随后大家排队找老红军签名题字，我因为最近表现不好，被老师安排在队尾，身后站着身心备受重创的郭强。我俩已经和好，他答应传授我郭氏长枪，我也决定不再计较失去牙齿的事情。王小书第一个得到老红军的笔墨，他认真看了很久，没有看出老红军写的是啥，只好再去请教。老红军看着十分钟前自己刚刚留下的真迹，也不知道写的是啥，只好重新给王小书签了一回。王小书高兴地举着两个签名离开，五分钟之后他发现两次写的内容完全一样，自己却还是看不懂。
老红军也给我写了一句很长的话，至少有三个逗号，大家都很羡慕我，虽然都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可还是非常高兴。入队仪式在校长和老红军的共同主持下开始，一共有八个人入队，校长和老红军一人负责给四个同学戴红领巾。入队的八个人都希望老红军给自己戴，毕竟校长太常见了，一犯错准能马上见到，而老红军却比较少见，很有纪念价值。不想老红军年纪太大，小时候没有赶上过好时代，不知道红领巾的戴法，动作极其缓慢。校长身为老资格的教育工作者，戴红领巾的手法非常熟练，堪比体育老师周大力的体罚手段。校长一口气戴了七个，看着老红军还在不得其法地琢磨不止，便获得一种巨大的满足感。王小书是幸运的，老红军从头到尾用尽全力只给他一个人戴红领巾，另外七个人很是羡慕，恨不能退队再来一回。其实王小书有苦说不出，老红军一着急就加大手上力量，像当年对待阶级敌人一样对待红领巾。当红领巾终于像模像样地飘扬在王小书的脖子上时，王小书怎么也笑不出来，因为老红军系得太紧了，严重影响到王小书的呼吸。接下来是宣誓和高唱队歌，为表示长大后建设祖国的决心，校长要求少先队员必须大声。王小书痛苦不堪，努力发出的声音像是提前进入了发育期，或者是某位男子突遭阉割。
庄严的入队仪式终于结束，老红军在掌声中恋恋不舍地离去，不断向大家挥手告别。王小书坐在我身旁气若游丝地说他很难受。我和郭强等四人在他脖子上全力操作，终于帮他解开红领巾，惊喜地发现老红军在小小的一条红领巾上竟然打了六个死结！
王小书在入队过程中死里逃生，但脖子上却留下十几条乌青的指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