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熊很快便发现此书绝不是能随便翻翻的那种。古罗马诗人的作品,偏僻古老的生词自不待言,还有没完没了的人名和地名。胡熊没字典,便多了个理由进卧室。客厅吊灯太暗,晚上若想看书必须要去晓野兔子屋里。有时他就坐在书架边看,偶尔从旁边搬出字典翻翻,不懂就问。她睡得晚,并不介意,还说这样少开一盏灯,省电,挺好。不过也有一两次,她说自己要睡了,胡熊就只好合上书乖乖走人。但过了好久,她门缝里依旧透出光来。
晓野兔子的床上用品都是雪白的。她还穿件雪白的T恤,玉石般的颈项和手臂几乎融化在这一床雪白里。
感觉您这儿像医院,我就是来探视病人的。
得,我白天是犯人,晚上是病人。晓野兔子起眉毛。好吧,我是病人。那您来探视,带好吃的了吗?没带个鲜花什么的?
胡熊觉得自己总斗不过她。也许这就是她适合打招待而自己只能打厨房的原因?他读书累了,便扫视她的书架。有一次,他取出了一本大书,打开看了一眼,发现是本相册,还瞅见几张泳装照。他感觉就像是打开了潘多拉之盒,赶紧合上塞回书架。
但片刻之后,他又忍不住把相册取了出来,转过脑袋张口要问。
这本不借!她显然一直在监视他。
那在这儿看行吧。胡熊说着便翻开第一页。上面盖个大红章,写着三好学生奖。他乐了。
晓野兔子气急败坏踢开被子蹦了出来。她穿一条浅蓝色运动短裤,侧面有两条白道。胡熊看见两条长腿转眼就跳到他面前,拔萝卜般抽走了他手里的相册,兔子进洞般钻回被子,相册被塞到枕头底下。枕头角被两只手护着,再压上个脑袋,理理头发。虽然她亮着一双嗔怒的眼睛,这姿势在胡熊眼里却更像撒娇。
过了一周,晓野兔子终于同意出借相册。她说难保自己洗澡时他会进来偷翻,还不如大方些。于是胡熊就捧着相册欢天喜地跑掉了。
跑什么呀!晓野兔子笑道。您悠着点儿。
您不知道动物找到食,都是先拖到安全地带再吃吗?
晓野兔子似乎经历复杂,但她喜欢把这些经历隐藏起来。相册里挤满了照片,所以有些照片藏在另一些的后面。有些是她和男青年的合影。还有男青年本人的照片。肯定不是她的表兄弟。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因为照片上的晓野兔子还很幼稚, 脸上起着粉刺。发型装束都已过时。晓野兔子站在花丛边笑,坐在草地上笑,走在校园里笑。某个人按动了照相机的快门,和相机一起收获了这些笑。那个人不是自己。
胡熊发现自己陷入了情感的涡流中。自由涡流还是强制涡流?顺时针转还是逆时针转?学了这么些年流体力学,他发现自己无法解释这一涡流的成因。他只觉得有些激动,有些眩晕,只知道这时拔脚爬上岸还是可能的。但那又是为什么?
黄昏时分,晓野兔子窗外的游泳池总是热闹非凡,所以她喜欢到客厅坐坐。客厅窗外是下班高峰的大街,也很热闹,但晓野兔子说她每天都看人来人往,假日里想看看机器。二人坐在地毯上发呆。他们一致认为发呆是很好的休息方式。看着彼此发呆是最好的休息方式。胡熊说您长得太白,也需要晒晒,于是她就坐到朝西的窗边。她穿着短裤,抱着膝盖。她的光脚是修长的,曲线柔美,又带着些微棱角。
您的脚看起来很忧郁。胡熊说。
只听说过看面相的,没听说过看脚相的。
我说的是一种参数,和未来无关。
胡熊也想看看晓野兔子身体的其他部分,考虑了一下,认为看脚还是最安全的。二人注视着那双脚,像是观赏他们合养的两只小猫。空气也变得和小猫一样温柔。当然,这温柔的浓度会迅速增大,直逼某个临界点,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她总会说点什么来救场。
哎,又开始堵车啦。她往窗外望去,他也向窗外望去。下班的车辆常常从西边的红绿灯堵到窗外。它们减速,加速,每条车道都是一根时伸时缩的弹簧。晓野兔子说司机们肯定没注意到有两个无所事事之徒在二楼窗边监视他们。胡熊说有美女他们为什么不看。她说美女旁边已经坐着裸男,败了观众的兴致。
哎,日落啦。她往窗外望去。他看不见日落,但能看清她前臂上金色的体毛--他觉得自己的视力出奇的好。他的一切知觉都出奇的好。也许做一个体力劳动者已经彻底改变了自己。
夕阳把她披散着头发的身形投射在墙上。您的影子像狮身人面像。
您这算是夸奖?好吧,我是狮身人面像,考考您:什么动物早上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
当然是兔子啦。兔子上午很小心,匍匐前进,到中午发现没有危险,就站起来了。
那晚上呢?
兔子也会老啊,也要拄拐杖。
是啊,兔子也会老。她笑了,转头望向远方,眼中闪着余辉。
胡熊突然感到有点伤感。如果人的一生只是一天,那么他们已经进入了老年。这一生是惬意的,所以在黄昏来临时会更怅惘。他伸出两个手指在墙上投出兔子的影子。她扭头看了看,也伸手比画起来。我才是兔子!您扮演别的!
他想了想,开始扮演狼。
您应该扮演熊。她边和狼周旋边说。
他想了想,又比画了几下。
这不是熊。这是米老鼠。算啦我不为难您了。熊好像确实没什么特点。
这句话让胡熊琢磨了很久,晚上失眠的时候也在想--他平时总睡得像死猪,但在假日的午夜常常会醒来,回忆白天的景象。
即便是晚上,胡熊还想开着空调。看来您真是北极熊。晓野兔子说。她对他要把公寓变成北极的计划表示理解,说他已经形成了对热的原始恐惧。她虽怕冷,但只是礼貌地请胡熊帮她把她屋子里的出风口堵上。那一头堵上之后,胡熊这头的风就吹得更猛了。他半夜醒来,觉得这空调太像厨房的抽风机,诱发神经反射,身体本能要求开始炸虾洗碗。
醒来之后若是处理不当,便可能导致失眠。避免失眠的惟一办法是在将醒未醒之时对自己说:你还在梦中,请继续睡。这才有睡着的希望。否则,终将迷迷糊糊睁开眼,而且会问:我是谁?我身在何处?今昔是何年?这些问题如此重要,不能不探究它们的答案。答案虽然简单,但就在搜索大脑的瞬间,胡熊已经不幸清醒过来。
有时胡熊以为自己在前半夜已经死去,停放在太平间。空荡荡的屋里只有自己的躯体和躯体下的床单,四周流着冷嗖嗖的风。白墙在黑暗中泛出微光。窗棂的影子打在墙上像十字架。胡熊想翻个身,从脖子到脚踝都散着酸痛,没有力气。可能已经被解剖了。这想法能吓他一跳,于是彻底清醒过来。
还好,客厅的大窗临街,即便半夜也有车来车往。街上常有成批的少年飚车。偶尔也有警车闪灯呼啸而过。它们经过时,窗棂的影子在墙和天花板上游动着。时快时慢,有时从房间那一头到房间这一头,有时从房间这一头到房间那一头。这些声音和光影让胡熊觉得自己还活着,让他放心,为他催眠。
再过几小时就要上工,有干不完的体力活等候。胡熊明白自己迫切需要睡眠。但越催促就越睡不着。久而久之,他能从楼房和回声中判断车的精确位置。身体彻底瘫痪,耳朵却像兔耳般支楞起来而且可以转动。这些声音催促着灵与肉的分离。飚车的少年们改装消音器不是为消音,而是要把声音变得更宏亮。为什么要这样?
胡熊知道自己没法成为纯粹的体力劳动者。体力劳动者不会失眠不会神经衰弱。那么我是知识分子?也不对,知识分子应该挑灯夜读勤奋笔耕。而我只是在半夜看着天花板胡思乱想。
胡熊在半夜醒来,常以为自己身在无人荒岛的沙滩,听连绵的涛声如时间舔食生命。荒岛的惬意和孤独同时蔓延心头。躺在床上能看见天上的云朵,它们被城市灯火染成了橙色。云在夜空中悠悠地游,地球缓缓自转。胡熊没有钟也没有表,只知道自己的生命正在消亡。抓不住未来,它就消亡得更快。那么,现实是什么?在厨房打工。晓野兔子。这就是全部现实。因为终有一天要离开,命运已经提前抹掉了这些现实。惟一抹不掉的是夕阳投在墙上的影子。神秘的狮身人面像。奔跑着逃脱狼口的兔子。很多年之后重访旧居,它们应该还在墙上,像一张泛黄的底片。
此刻,安迪是否也在失眠?胡熊突然理解了自己的老板。午休时大家都趴下,只有他凝望窗外。那也是一种失眠。
白天能看见晓野兔子,算是服用了镇静剂。这种依赖只会使得夜晚更加无助。因为这是爱情?因为这还不是爱情?
胡熊觉得自己需要酒精。胡安此时此刻肯定睡得很好,无论他身在美国还是墨西哥,因为他的血液里流着酒精。万能的良药。
胡熊半夜起身取啤酒,常会发现晓野兔子门缝里还透出光亮。她听见客厅有动静,也会出来给自己倒杯水。胡熊说您也失眠了? 她说没有,只是做了个噩梦。她说她那边除了偶尔有婴儿夜啼或是夫妻吵架,大部分夜晚都太安静,安静得让她害怕。
胡熊说要不把卧室门打开,分她一些噪音。晓野兔子笑道,您想什么哪,不关门我会做别的噩梦。胡熊说我不是在外屋把守吗?她又笑,说您不懂。
胡熊自然不懂。据他观察,卧室门是可以反锁的,但她每晚都不锁,只要先敲敲,得到许可就推门进去。所以胡熊在她心里应该不是歹徒。但他依旧不懂。
若是二人后半夜在客厅相遇,又多说了几句话,只会加重失眠。于是有一天,胡熊提出,要不咱们去开车兜风吧。她说好啊,不过她要开自己的车。她有驾驶的权利,也要享受驾驶的乐趣。她说她被剥夺这些已经很久了。
窗外的西大街是为数不多横贯本城的几条街道之一,它从东方下城区边废弃的中国城和破败的黑人区之间出逃,仰望中城的银行大楼和豪华车商,与上城的高层公寓、豪华商场和酒店调一番情,推挤过绵延数里招牌林立的商业区,路经胡熊窗下,去追逐那片吞噬着树林的城郊住宅工地,最终消失在南方的牧场和荒草中。这些都来自安迪的描述、地图和想像。胡熊只熟悉从公寓到古都的几里路。
那天晚上,二人在路上互相追逐了很久。飘着小雨的深夜街头依然热闹,五彩光晕在迷濛中飘过视野。雪亮的前灯。暗红的尾灯。橙色的街灯。路边亮丽的灯箱广告。胡熊有时找不到晓野兔子在哪儿,但知道她就在附近。她感觉到他迷失了,就会出现在他车后。她的兔子亮着圆圆的眼睛,他立刻就能认出来。她的雨刷像手臂,在后视镜中向他轻轻挥舞着。
齐头并进时,胡熊能透过两层被细雨浸润的窗玻璃看见晓野兔子。路旁的五彩霓虹已经融成模糊的水中花朵,但还能勾出她的脸部轮廓。胡熊甚至看见她前额发梢间闪烁的光。这即便是想像,也令他迷醉。当他发现那轮廓的形状变了,就知道她正转头看过来。火鸟的线条独一无二,所以她一眼就能认出来。胡熊不知道她是否能看见自己的脸,但还是向她微笑着,然后慢慢加速超过她。片刻后,她从另一侧按着喇叭超过去。胡熊知道她玩得很高兴,而且终于绽放了旧照片上那种灿烂的笑--胡熊看不见,但他很自信。
到家时,胡熊看到门前一串湿漉漉的脚印,知道晓野兔子先回来了。她屋里没有灯光。他在床上仰卧了半个时辰,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想,但还是无法入睡。过了不知多久,他感觉她开了窗,因为空气里流动着一种混合了植物清香和烟草味的湿润气息。
胡熊从床上跳起来,向卧室走去。他在门口停下来。他不确定是应该冲进去还是敲门。有那么几分钟,地球停止了转动。
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干活呢。这声音是如此近,好像她就住在胡熊脑中。温柔的失败早就在那儿设了埋伏。
地球重新开始转动。胡熊像头部缺血眩晕的人复苏过来。站在客厅窗外张望的街灯把门染成橙色。他盯着门上自己的影子。这影子如一扇人形的门,门内是一片温柔的黑暗。
十四
下厨房以来,胡熊的智力在持续滑坡。他感觉堂哥后来都懒得说他,因为堂哥越吹胡子瞪眼他就越呆。若是安迪发现他出的菜质量低下,便会差遣晓野兔子进来批评,导致他出的菜质量更加低下。胡熊陪晓野兔子去银行把那坛硬币换成钞票。出纳小姐已经和她很熟了,边点钱边打量坐在一边的胡熊,小声问晓野兔子说那是不是你男朋友,她说:还不是。胡熊失眠了半个晚上琢磨还不是和不是的区别。得出的惟一结论是自己的智力确实在滑坡。
胡熊猜测这是厨房里总漏煤气所致。一氧化碳和血红细胞结合导致大脑长期慢性缺氧。所以他总喜欢晓野兔子进来的一刻,因为她能从前厅带进一阵清风,令人精神大振。周日胡熊独自坐镇厨房,便会不时敲铃把她召进来。起初安迪也会跟进来说现在没有菜要出啊你敲什么敲?看见二人诡异的表情,就说,是不是又偷酒喝了?不过他拿他们没办法,就没再跟进来了。晓野兔子后来也责备胡熊,说咱们这么做很不好,安迪肯定触景伤情。胡熊说他应该感觉振奋。晓野兔子说得了吧您。胡熊又犯糊涂了:这得了吧您是个什么意思?他又花了半个晚上琢磨,得出的惟一结论是自己的智力确实在滑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