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没活的时候，胡熊喜欢溜到前厅吧台后面的酒箱子上坐坐。他说他受不了煤气味儿，还想凉快一会儿。安迪也对此睁一眼闭一眼。吧台下面阴冷潮湿。周围是水池、装苏打饮料的压力罐和各色洗涤剂。墙边是安着玻璃滑门的酒柜。酒柜上面端坐福禄寿三星，面容善良但眼神狡黠，左右站两头巨大的日本招财猫，面容天真但眼神忧郁，再往上是两座盆景，两个巨型香槟酒瓶，顶楼是一台大屏幕电视，永远播放着全明星篮球赛。每次胡熊累了，就逃出蒸笼似的厨房。藏进这阴冷的角落，像流浪儿坐在垃圾堆边傻咧着嘴仰望高楼大厦。脑袋左边是可乐机，晓野兔子用喷头灌可乐的时候总是故意往他脑袋上喷些碳酸气，说是给他降温。脑袋右边是收款机，每次结账时装钱的抽屉就会自动弹出来，被囚禁的硬币们同声叹息。
胡熊坐在酒箱子上时，也喜欢看晓野兔子的腿。她穿着黑布长裤再围条围裙，看不出什么线条。她在公寓里喜欢穿条短裤，米色帆布的或是蓝底白条的，露出修长雪白的腿。那样的腿只要看一次就会记住，不需要复习，由此胡熊觉得自己并非好色之徒。晓野兔子穿着那种餐馆打工必备的黑皮鞋，让胡熊想起进城第一天出城去买鞋的画面。按她的说法，这种鞋没什么款式可言，但穿着就是很舒服。胡熊看这双鞋在面前迈着碎步，有时还踮起脚跟，想像着她跳舞会是什么样子，虽然她的舞伴是收款机和可乐机，不是他。而且他也不会跳舞。
若是安迪上午说今天有人送货，午休时胡熊就要留守厨房。老墨们从后门抬进成箱的食品。精致小盒装的鱼籽，竹篓盛的清酒，大桶酱油大袋豆膏和六尺长的三文鱼。胡熊总是敞开后门等着，坐在台阶上听隔壁幼儿园传来的欢笑。八月午后的空气是最滚烫的，但既然儿童们不怕热，那我也不怕热。而且这自由的空气没有煤气味儿。
每次点完货，带头的老墨会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请胡熊签收。晓野兔子告诫说不能签真名，所以他每次都想好应该签哪位科学家的名字，应该如何龙飞凤舞。老墨们只能说西班牙语和"谢谢"，根本不关心胡熊签了什么。
接下来，胡熊将各色货物分拣，送到它们该待的地方。清酒和竹筷？储藏室。豆膏和酱油？佛龛下的柜子。冻虾和冰激凌？冷冻箱。海带沙拉和萝卜泡菜？冷藏箱。有一次胡熊把象拔蚌放进了冷冻箱，刚躺进火车席正要照例偷看对面睡着的晓野兔子，就听见厨房传来大嚷：
偶买糕！象拔蚌不能放冻箱知不知道？拜托！
埋着脸的晓野兔子忍不住偷笑起来。她根本就没睡着。
送货时，若有两人抬进大如棺材的泡沫塑料箱，胡熊便知道午休彻底泡汤了。他示意他们把这家伙抬上不锈钢大桌，自己去叫醒瞌睡的安迪。老板被叫醒时脸色当然不好看，但想起这店毕竟是自己的，立刻抖擞精神，从吧台后抽出几把好刀，拍着胡熊的肩就进了厨房。安迪肢解大鱼时，胡熊负责将鱼肉用吸水棉纸包好放进冷冻箱。这一条大鱼，周身的肉都有不同的用途。生鱼片。寿司。手卷。油煎。铁板。烧烤。炖汤。安迪每次片鱼时都叨叨着这些，还要胡熊仔细看他的刀法，说这些手艺他从不轻易传人。
我的未来需要肢解一条六尺大鱼的能力吗？胡熊有些迷惘。泡沫塑料箱的标签上写着此鱼的捕捞日期和挪威渔夫的名字。一个在酷寒的北冰洋上与惊涛搏斗的人，一个在狭小闷热的厨房里被锅碗围困的人，以这条从同温层上跨越了半个世界的大鱼联系起来，倒是缘分--这就是胡熊对晓野兔子说的原话。
大鱼到货，晓野兔子和圣子桑都很高兴，因为可以吃鱼了。鱼身上总有些边角不适合日本料理，安迪会拿来给员工开午饭。平日的鸡丁炒饭虽然好吃，但比起这个简直就是打发叫花子。另一道大餐便是龙虾汤：龙虾尾巴用去做刺身，虾头就被送进厨房用来做汤给众人喝。每当高高的汤锅竖在煤气灶上，餐馆里总是群情激奋，连圣子桑也要在锅附近转半圈，像猫一样嗅嗅，从蒙上蒸汽的眼镜后面朝胡熊挤挤眼睛。
午饭时，大家都坐在半圆形的吧台边。圣子桑左耳听力不好，总坐在最左首，戴着老花镜边吃边读书。若有什么动静，她的视线会从老花镜上方看过来。晓野兔子在她右侧，边吃边看电视。电视里永远是插播广告的篮球赛，所以胡熊断定她装作看电视的样子，无非是不想和他说话。胡熊坐在晓野兔子右边，脑子里问题最多，吃得也最多，因为干的体力活最多，这是大家公认的。堂哥坐在胡熊右边，和安迪用闽南语聊着，一旦电视上播出新车广告便突然哑巴，张着嘴仰头看。他们聊的无非是哪儿又开了家日本餐馆或中餐馆，中国城停车场上发生打劫之类的话题。安迪习惯站着吃饭，信手翻翻上午的单子，不时望望窗外，一旦看见有车停在门外便会发出预警，要大家准备好各就各位。
胡熊有时想，在这儿干下去也不是什么坏事，因为能继续吃龙虾头，然后一敲铃就能把晓野兔子召进宫。不富裕，自然会继续和晓野兔子合租公寓，开旧车。晓野兔子也许是最好的室友，而八七年的火鸟再也没有新车能媲美。当然，这就叫黑下来。安迪和堂哥就是这么黑着过来的。一无所有的时候是最容易黑下来的时候。
胡熊这么想着想着，经常会被人拍一下。扭头看，总是安迪站在旁边，左手提着汤锅，右手的大勺子里是一个龙虾头或者一块鱼肉。他说：玩摸？
胡熊觉得自己确是有福之人。进城半日便找到工作。有美丽的女室友整天陪伴，老板不是剥削人的资本家，同事也都随和，两餐可口，上班时甚至可以喝酒--晓野兔子和圣子桑开错了瓶，扔掉可惜，就被送进厨房放在胡熊伸手可及的地方。冰凉的瓶子沐浴在厨房湿热的水汽中，迅速结一层霜，看上去很诱人。堂哥不喝酒--他这个人烟瘾很大，但好像滴酒不沾。他不反对胡熊喝，但从他的表情来看，肯定对厨房里有人边干活边喝酒觉得不爽。胡熊的前任胡安不在店里喝酒，但总是红着脸来上班，力气还有一把，但目光呆滞笨手笨脚；而胡熊有了啤酒之后意气风发，活力非凡，他也就不好说什么。
开错瓶的都是啤酒。圣子桑不喝啤酒，除非是加了清酒的深水炸弹。她酒量很大，若是晚上工作得情绪高涨，会干脆跑到厨房用微波炉给自己热一小杯清酒一饮而尽。圣子桑六十了，又是古都元老，所以没人找她的麻烦。胡熊和晓野兔子就不敢自己热酒喝--古都的规则和人际关系就是靠自知之明。不过圣子桑喝酒时，堂哥总叉腰沉着脸看，以表明自己的态度。圣子桑会过去拍拍他说，大男人也应该喝点酒啊。把烟戒了！喝酒！堂哥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但能猜出来。他对胡熊说，她以为餐馆是她开的啊！圣子桑听不懂他说些什么，但觉得他肯定是把气给消了，就使劲又擂他两下，满面红光笑眯眯地走了。
每当给客人倒错了红酒，圣子桑便和晓野兔子一人半杯分掉。安迪不反对这种做法，他的原则是不要浪费，但她们必须躲到厨房里喝。晓野兔子会让胡熊尝尝她那半杯。如果他太忙，她就会让他自己去取。她们把酒杯放在小储藏室的架子上。没有口红印的那杯是她的，也就是他的。
其实她们经常从酒柜里偷酒喝。红酒论杯卖，所以几乎每种都有一瓶启了封。她们用喝绿茶的瓷杯偷出来--瓷杯不透明，而且只倒半杯，安迪不凑近细看根本发觉不了。但是安迪的鼻子比狗鼻子还好，所以她们必须动作迅速，倒完了赶紧把杯子先混进吧台上待洗的瓷杯，找机会一起送到后面。她们常把酒藏在佛龛附近的架子上。那里有些一模一样的新瓷杯。
晓野兔子说她们已经尝遍了店里所有红酒。这意味着胡熊也尝遍了店里所有红酒。但他无心去品评色香味，只知道这是一种属于夜晚的饮料。它属于一个自己还不了解的世界，一个没有汗水和抽风机的世界。偶尔，胡熊能有片刻坐在后门外喝酒。抽风机依然在墙边轰鸣，夏夜的风还是滚滚热浪，但穿过柳梢，能看见月亮映在街对面大楼的玻璃幕墙上。手中的酒和月光一般冰凉。杯子上还有姑娘透明的唇印，但也是冰凉的。对胡熊而言，这酒只传递着浪漫，与此相比，色香味纯属多余。
厨房后门上的标志内容由闲人兔进变成了闲兔兔进。
移民局的人一直没来。胡熊们等来的只有卫生检查员。
晓野兔子说，当时她看见那个穿制服的人进门东张西望，吓了一跳。按晓野兔子的说法，移民局的人都是一来一大群，荷枪实弹对讲机响个不停，而此人只身来访，腰间没有手枪手铐和警棍，只是站在那儿拿着个本子在记些什么。此时安迪已经反应过来，给晓野兔子和圣子桑打了个手势。晓野兔子蹿进厨房，抄起桌上所有的脏抹布甩到储物间顶层。圣子桑跟进来，从角落的纸箱里抓出两顶纸帽子，跳起来扣在堂哥和胡熊头上，就像扣篮。胡熊当时手头忙着往油锅里投放裹了面的虾，左手举着面盆，右手是面裹的虾。晓野兔子命令他抬起双手，扯掉他的脏围裙，给他系上一条新围裙。她的手肆无忌惮地从他的腰后面包抄过来，胡熊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她的胸部。
后来，那几只虾被炸得像焦炭。胡熊当时甚至没意识到它们成了焦炭。后来那几只焦炭在午饭前被安迪用一个小碟子盛了进来。他说这是客人端给他看的。不过他知道当时厨房里鸡飞狗跳，所以也没批评胡熊，他对客人解释说厨房的炉头出了点问题，而且送了他们两份寿司。那些虾是晓野兔子端出去的。她连看都没看就给了客人，所以挨了批。
安迪最后还是被检查员警告了。违反本市餐饮业卫生标准的情况如下：
一、洗完的杯子不能直接扣在毛巾上，必须擦干净。二、冷冻箱的温度不够低。晓野兔子翻译给安迪听，他比画着说是因为刚过中午高
峰，新货刚放进去。他的理由好像很充分，所以检查员没扣分。三、安迪在头上扎条布带子是不够的，必须戴帽。堂哥是厨师，也必须戴帽。胡熊是个打杂的，但参与食物准备，也要戴帽。
安迪、堂哥和胡熊三人戴上帽子站在一起就像三个和尚。安迪的帽子是布的。堂哥和胡熊的帽子是纸的。胡熊在卫生间里看自己，觉得很傻。晓野兔子让他放宽心，因为餐馆里的另外两位男性看起来比他更傻。
您用的词是更傻，话里的意思是说我还是傻。不，我的意思是您是本餐馆最帅的。您这是降低要求。您不是说过这餐馆就是您全部的世界吗？胡熊不久便发现纸帽子不透气。忙到高潮时，他就像武学至尊发功，头顶冒出蒸汽，
帽子如热气球般要冉冉升起。他只好在帽顶撕出几个洞透气。站在卫生间里的镜子前面，他发现自己带着一顶纸皇冠，便偷拿蒜蓉辣酱和芥末膏，在皇冠上画了一圈红红绿绿的珠宝。
堂哥皱眉斜瞅着胡熊的皇冠。怎么啦？又闲下来啦？要不要剥虾？安迪看见胡熊的皇冠，晃着食指指着它说，你不要乱搞哦！却忍不住眼角的笑意。圣子桑看见胡熊的皇冠，围着它转了一圈，摘了过去，掏出了她的小镜子。晓野兔子看见胡熊的皇冠，抓过去就跑进了女卫生间。很快，胡熊的皇冠设计就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客人没用掉的生日蜡烛被收集起来
插到帽檐儿上。那些生日蜡烛涂着金粉和银粉。
搞怪！堂哥说。当心不要掉进油锅里！
那个周六晚上生意不太好。刚过九点，安迪就让晓野兔子把标志营业的霓虹灯拉掉了。全体员工出发去赌场。
青梅竹马又来了？胡熊问晓野兔子。他从她那儿知道了一些故事，明白去赌场一般意味着安迪心情很差。而邀请大家同去，还是第一次。
安迪在高速上开车很野。众人本以为他会比堂哥稳妥得多，所以都钻进他的车里，任堂哥当孤家寡人。他说：不这么开第二天赶不回来知不知道！
四个人的小车不时会超过满载的大巴。大巴车身上赌场的标志在夜晚发着荧光，乘客一脸喜气洋洋。晓野兔子和安迪讨论各种赌博方式 ——她显然以前去过，只需要复习一下游戏规则。圣子桑盘算着今晚的预算，还要过安迪的手机给丈夫打电话，让他自己先睡，说自己和餐馆全体同事在一起，绝无危险。胡熊只是看着窗外。高速的隔离带很宽，对面车辆的大灯在浓密的树影后明灭着，显得十分遥远。胡熊有点精神恍惚。脱离了城市的空气，每个人都摆脱了束缚，在自由的空气中醉了。虽然困在一辆小小的尼桑里，但毕竟正高速逃离餐馆生涯。
路经一个小镇时，安迪说就要过州界了。众人在高架桥上俯视沉睡的居民区。远方是森林般的化工设施，笼罩在橙色的雾光中，巨大的容器和管道被小灯点缀得珠光宝气，宛若一片神话中的宫殿从地平线上升起。
那就是赌场？圣子桑摘下眼镜自言自语。她说她也去过赌场，但那是多年前的事了。那天晚上堂哥在牌桌上输得很惨，因为他的眼神和胡熊每次给他念罚单传票后一模一样。安迪说他的手气从来都不好，劝他就此罢手，但他还是又从安迪那儿借了两百块。安迪担心他有一天会把车就地卖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