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已经两个多月了。来这儿是为挣钱。挣了多少钱？从没查过。应该有两千了。车钱已经挣了回来。这意味着什么？这趟旅程收支平衡，生命中多了的只是一辆车和一些记忆。胡熊突然怀念起小镇的寂静。虽然只在那儿待过几天。安迪继续唠叨着生意。超过大货车或者被大货车超过时满耳的轰鸣。还有喇叭声，有几次就在旁边，伴随着车身的摇摆和安迪含糊不清的嘟囔，估计是他给别人制造了险情。偶尔能听到警笛声。胡熊没法判断警车的位置和方向，但他估计警察不是冲着安迪来的，因为周日的城市依然拥堵，没有超速的可能。
圣子桑在后座上拿小镜子梳头化妆。晓野兔子还没醒。
胡熊知道离开的日子不远了。他眼前浮现出正午射进公寓大窗的阳光。还有卧室的幽暗。那些寂静已经变得不朽。生活就像那扇虚掩的卧室门，如果你只是往里面张望，你得到的只有记忆。如果你推开，走进去，那或许是生活的下一站。但胡熊还是要从正门走出去，离开。如果当初从高速下来后没有向右一拐，这两个月会是另一个故事。胡熊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故事。你可以评判一场电影，一部小说，但无法评判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它有很多幽暗的门，你不知道它们后面是什么。人生是寂静的赌场。时间是你的筹码。
在半梦半醒间，胡熊感觉车停下了。救护车和警车从路肩上挤了过去。前方发生了车祸。警笛渐渐远去，反倒衬出车里的平静。晓野兔子应该还睡着。不知过了多久，胡熊在恍惚中听见圣子桑用安迪的手机给丈夫打电话。她说他应该会比她更喜欢赌场。她说他们下次可以一起去。她说他很聪明，肯定会赢。胡熊还隐约看见安迪掏出钱包在腿上翻开，看看青梅竹马的照片，又收起来，继续望向远方。远方是无尽的车流，车流尽头是周日的碧空。
胡熊突然想起来，周日自己包揽厨房大权，应该做西红柿炒鸡蛋给晓野兔子吃。怎么没早些想起这个主意？他带着惆怅回忆了一下，确认冷柜里还有西红柿和鸡蛋，安下心睡着了。
胡熊已经被改变了。他肌肉发达，像个拳击手。因为常年不见天日，肤色变白了。饭量很大。会煲汤。会做便当。洗碗洗得飞快。喜欢周一。管空调叫冷气。管邮递员叫邮差。不需要手机和电脑。忘记了谁是当今总统。不知道哪国和哪国在开战，哪国又造出了原子弹。
胡熊在餐馆的最后一天过得很轻松。主要任务是训练招来代替他的老墨。老墨一会儿听胡熊说英语，一会儿听堂哥说西语，晕头转向，不过堂哥也没发火，只是笑，照旧溜出去抽烟，看车。晚上安迪赏了胡熊一顿好饭。他第一次在夜晚坐进窗边的火车席，拿着真皮封套的菜单吩咐晓野兔子点菜。还要求她陪酒。
胡熊借了晓野兔子的红色圆珠笔，在一张点菜单上给她留下名字。他说他还不知道住哪儿，所以只能留学校的地址。原来您真的叫胡熊。她把这张纸叠起来塞进钱包夹层，说如果他将来出了名，她会把这张纸卖了赚钱。她说看他坐在酱油桶上阅读的样子，觉得他将来应该有所作为。她说他起码可以开个饭馆推广西红柿炒鸡蛋。也许可以开成连锁快餐店。
那天胡熊向晓野兔子介绍了他关于空中餐厅的构想。餐厅里所有桌椅都像吊篮一样用钢管从天花板垂下来，离地两尺。这样用吸尘器吸地就会轻松得多。晓野兔子说那上菜多不方便。弄不好还要打翻。胡熊说那就离地一尺吧。他还说，桌椅可以根据客人的需要慢慢旋转，很浪漫是不是。钢管上还装了像对面银行汽车通道那样的传送机构，可以直接把饭菜从天花板上降下来。晓野兔子说，这不是要让我们都失业？胡熊
说不，您们还是要负责点菜，到厨房向我们报告，然后出菜。看见哪桌有可以撤的盘子，就按电钮把托盘降下来。没事儿干的时候穿上和服，表演个歌舞什么的。
那天胡熊就这样胡说个没完，从餐馆一路说到公寓。在客厅告别时，他突然沉默了。
简单拥抱一下吧。晓野兔子伸开双臂。
然后二人就抱了抱。放手后她发现他目光呆滞。
玩摸？她微笑着问。然后他们就又抱了抱。胡熊没有再放手的意思，而且挤得她呼吸困难。
偶买糕。他听见她在自己耳边轻声自言自语。
当晚胡熊睡得很好。长久以来，他一直预感这一夜自己会失眠。但拥抱的那一刻，分明有种力量在两个身体间流通。也许是伤感。也许是勇气。他们就这样分享了命运。这让胡熊踏实。将要入梦之际，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脑海闪现，那就是从此自己不会再失眠。空气中隐约飘来夜雨的湿润气息，夹着烟草的香味。
次日醒来，窗外碧空如洗，对门加油站的标志在朝阳下格外鲜亮。胡熊想起进城那天，满街迎来的就是这些颜色。晓野兔子的房间里一直悄无声息，也许是昨天睡晚了今天起不来？他等了一会儿，在厨房里洗洗，悄悄收拾行李往车里搬。他不愿意惊扰她，惊醒一个新鲜的梦。这梦始于昨晚的拥抱，即便伤感，也是二人共享的。他的胸口和臂膀依然感觉着那个身体。那身体里分明运行着另一个孤独而骄傲的灵魂。
钥匙放进窗台上的盘子，发出清脆的声响。卧室门缝里依旧没有光亮。胡熊最后一次环顾这间住了两个月的屋子。睡过的地毯留下模糊的痕迹。空气中飘着收拾后扬起的浮尘。胡熊把晓野兔子的旧床单也带走了。她当初就说过不要了。
胡熊把车开到古都外面转了一圈。店门还锁着。他开进银行的汽车通道，打算把钱都
取走。出纳小姐对着麦克风问胡熊为何账户才开了两个月就要关掉，还建议他应该留着一个银行账户，说这样对未来有好处。她说您只要留下一百元存款就能保留账户，然后我们每个月都会给您寄账单。您记得告诉我们您的新地址就行。胡熊说好吧，我来这儿时带了一百元，离开时留下了一百元。出纳小姐虽不明白这是什么典故，依然从远远的玻璃窗后给了他一个满意的微笑。胡熊没告诉她自己要离开。他怕那会令她失望。
胡熊从银行开车出来，在十字路口遇上了红灯。他盘算着是不是再回公寓一趟和晓野兔子告别。上午已经想清楚了，但此刻他发现自己还未远去，已经开始想念她。也许他应该随遇而安 ——这一生，直到这个夏天进城前，都是这个性格。他看见路边最熟悉的那个加油站，才想起还没和巴基斯坦人告别。那天帮他们买的彩票今夜就要开奖，晚上收工前肯定很热闹，一帮人仰头看着电视用各种口音大呼小叫，令顾客不知所措，而他想必已在几百里外的小镇。这时他看见了街对面的晓野兔子。她也看见了他。她驾着她的蓝色兔子，他驾着他的红色火鸟。这个场面在这城市的历史上是独一无二的。她今天上班很早，洗漱也很快。呵呵，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胡熊想笑，但视线却有些模糊。二人互相招手。她的动作被汹涌的车流切成断续的影子，他感觉时间凝固了。她穿着蓝色宇航服。他穿着红色宇航服。来自两个陌生星球的探险家，穿越很多光年后在这第三个陌生星球相遇，却被呼啸的核子尘暴分隔。
突然，眼前的车流消失了。他和她在十字路口对阵，就像准备决斗的勇士，或是多年重逢时不敢相认的旧友。他们各自领导一支大军擦身而过。在那个瞬间，二人相视一笑，眼中闪着光华，踩下油门各奔前程。路边大楼的玻璃反射炫目的朝阳，如闪烁着锋芒的碎片刺进车里，无声切过它轰鸣的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