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erybody's talkin' at me I don't hear a word their sayin' Only the echos of my mind People stop and stare I can't see their faces Only the shadows of their eyes
I'm goin' where the sun keeps shinin' Through the pourin' rain Goin where the weather suits my clothes Bankin off of the northeast winds Sailin on summer breeze And skippin over the ocean like a stone
Everybody's talkin' at me Can't hear a word their sayin' Only the echos of my mind I won't let you leave my love behind No I won't let you leave I won't let you leave my love behind
Fred Neil,Everybody'stalkin
结巴在高速公路边独行。八十二号公路在丘陵间扭摆着伸向西方。混凝土路面反射烈日,如一条光的河流。这河流尽头没有地平线,一片云蒸霞蔚,好似海市蜃楼。天空和云彩都气化成了一团耀眼的明亮。烈日已经熔化了自己,变成一簇向八方喷薄的烈焰,白热的熔岩似乎就要涌出来。只需几滴,便可成就地球的末日。
大货车从身边呼啸而过,拍起阵阵劲风。结巴的牛仔裤鼓胀着,滚热的气流从脚踝顺裤管上升,从膝盖上的破洞喷出来。终于了解这些破洞的用处了:可以通风。结巴瘦高,衣裤都显得大,鼓足了风,像热气球。还好不是胖子,否则走这十几里路肯定得趴下。结巴笑了笑。但是再瘦的人,在八月酷暑中也要出汗。他停下脚步,将箱子和背包放在地上,把背上的吉他摘下来,扯着下摆把湿透了贴在背上的 T恤揭开抖抖,希望上升的热气能把汗吹干。
回望来路,小机场已隐没在丘陵后面。但这二十分钟也许只走了一里地。还有很长的路。会中暑吗?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把结巴变成了冻肉。登机时只穿了件 T恤。漫长的越洋飞行中,邻座的胖子一直开着冷气。每位乘客头顶的控制面板上都有个能吹冷气的喷嘴。结巴没有理由为了自己的舒适去影响别人的舒适。但这胖子身材如土豆,冷风吹到他身上都反射到结巴这边。零下五十度是什么感觉?结巴看着大屏幕显示的舱外温度。他感觉生命力正随体温一起丧失。冷黄油和冷火腿不能让身体热起来。饮料是加了冰的。窗玻璃上结着几朵细碎的冰花。窗外的西伯利亚和阿拉斯加,冰雪嵌在万年无人踪的山脊间,凝成叶脉般细致的图案。
结巴在飞机上一直清醒。即便是最昏暗的几个小时里,弯曲的天际线依然泛着微光。北极圈的极昼。梦和现实的边界。当生物钟告诉他应该入睡时,窗外朦胧的黑暗迅速被日出驱散,空中小姐开始给乘客发入关表格。当飞机降至云层以下,大地上浮现出状如巨蟒的高速公路,扇形的棒球场和蓝宝石般的私家游泳池,结巴确认自己开始做梦。
这是结巴第一次乘飞机。每年放假旅行都坐火车。夏天,裤子粘在座位上。对面姑娘的秀发粘在额头上。车窗都敞着,但就像一排熊熊的炉膛,喷出燥热的风。冬天,三人坐席挤了五个人,透过水蒸气模糊的车窗是一片皑皑白雪,但每个人的军大衣都汗湿了。这是结巴第一次冰冷的旅行。从东方通向西方要穿过一条冰冷的隧道。如今他从隧道另一头钻出来,终于又走在大地上,走在八月的阳光里。离开机场大厅几分钟,他身上留存的最后一丝寒意就湮灭了。
高速公路边没有人行道。石块镶嵌的路基没有人迹。结巴就在这路基上走着。他穿一双已经开始脱胶的篮球鞋,黑色的帆布面洗成了灰色。石块隔着鞋底肆无忌惮地硌着足弓。周末下午四点,路上车不多,但每一辆都威风凛凛。特别是那些十八轮大货车,激起核爆般的冲击波。结巴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吉他被震得嗡嗡作响。石块间的红色尘土被冲击波吹了出来,四处横流,转瞬间又被驱进缝隙没了踪迹,像是被魔法操纵的精灵。
一定是很久没下雨了。结巴突然想喝水。感觉要中暑。路边没有树,只在远远的山上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棵,像老电影里的消息树。这荒凉的世界没有消息。最坏的消息就是没有消息。也许绕过下一个弯就会有加油站。没准就是大学的牌子迎过来。他发现自己有点虚脱,已经没了距离感。
结巴想起童年小学门口的冰棍。菠萝五分,红豆七分,雪糕一毛。他总是买菠萝。因为雪糕太甜,红豆没味。因为他只有五分钱。菠萝是亮晶晶的黄色,越舔越亮。结巴舔着菠萝,直奔学校后门河畔的小树林子,就像野兽要把猎物拖回洞里才开始享用。
虽然同样是南方的夏天,但那个年代,地球还是凉爽的。柳枝垂进水中,像几支漫不经心的画笔随手绘着波纹。不远的河上有一座小桥,其实就是卧在水里的几方青石。因为间距不小,而且被踩得溜光,没胆子跳跃的低年级小孩子们只好绕路走学校正门。青石只比水面高几寸,下雨涨水时众人都必须绕路。
结巴喜欢边吃冰棍边看过桥的学生。他在等待那个提着连衣裙过河的姑娘。亮黄色的连衣裙,在正午的阳光下像是半透明的。结巴的菠萝也是这个颜色。垂进河水的柳枝像一幕珠帘,结巴藏在后面,以为没人能看见他。只有一两次,被他的伙伴猪头偷袭。好哇,老是躲着我吃!真他妈没劲!不过猪头只想着在他的冰棍上咬一口,从未注意到他的秘密。猪头一年四季都吸着鼻涕,吃什么都拉出几丝口水。猪头的零花钱都被他哥连哄带抢拿去买洋画了,所以结巴不介意让他咬一口。一次,猪头学着当时正流行的武打片,大喝一声从背后一掌击来。结巴毫无防备,一个踉跄踩进河里,冰棍也脱手飞出,凌空画道曲线扎进水中,浮上来漂走了。学生们听见这边水响,都望过来 ——他们最喜欢看打架。猪头见自己下手太重鸡飞蛋打,立刻仓皇逃窜。结巴也大喝一声,跳上河岸就开始追。他其实并不生气,只是要在姑娘面前有些尊严,所以必须追。鞋子里灌满了水,跑起来的声音像一队急行军的士兵,还哗哗溅着水花。在他想像中,姑娘一定在桥头观赏这幕喜剧,还看见了漂过小桥的菠萝冰棍。
又一辆十八轮大货车从结巴后面偷袭,大喝一声在他背上猛击一掌,立刻仓皇逃窜。没有青石小桥和柳枝,没有伙伴,没有冰棍,没有姑娘。就在上周末,他出国前最后一次回家和父亲道别。小河已经成了一条臭水沟。成排的柳树被一道围墙取代。河床已经被淤积的垃圾抬高了许多,埋葬了那些磨得发亮的青石。校门外不再有用自行车驮个木箱卖冰棍的,只有电子游戏室和买烤串的。猪头早已失去音讯。只剩下姑娘,有一个电话号码和一个地址。她就在这片大陆上。
他如今已经上路,离终点只剩下几百里。
假若没有肩上的吉他和手中的行李,结巴真希望来一场太阳雨。他喜欢温热的雨点打在皮肤上的感觉。他喜欢看它们从透明的天空中纷纷扬扬洒下来的样子。远方的太阳雨常会造出彩虹。他曾经往彩虹接地的方向奔跑 ——在想像中,那儿的人们是在彩色
中行走。但他总是追不上。他跑到那儿时,彩虹已经消失了。太阳雨好像也从没来过。只有墙角的尘土记录了雨滴的足迹,随即被轻风抹去。
结巴突然想从箱子里取张唱片听听。这一箱唱片和一把琴便是他的全部家当。音乐会给他安慰,就像巨人安泰,只要脚踏母亲大地便会力量倍增。只是唱机早没电了。也许转过下一个弯便会有加油站,能买些电池。也许还能打个电话。写着号码的那张纸就在胸前的口袋里,也许已经汗湿了,模糊了。没关系。他早已记住了那个号码。
胡熊发现给自己放假一周纯粹是浪费时间。连睡几天的计划并没有实现。每当第一丝晨光渗进百叶窗,他就已经睁眼望着天花板。关节和肌肉间的酸痛都蒸发了。他觉得精力充沛。不妙的是没了体力劳动而食量依旧,要发胖。早知如此,应该在古都多打几天工,多挣两个钱 ——其实这些都无所谓,他明白自己只是想和晓野兔子多待一会儿。
胡熊开车去图书馆运回沉沉一摞专业书,但它们镇不住他游走的心。开了学必然就要啃书,倒不如索性趁最后几天清闲到处转转。当初早来几个月就是为了到处转转,谁知一进城就在厨房落户,最后连那座城市都没来得及转一圈。这都怪晓野兔子。就像是去游览大博物馆,刚进门便被某件精巧的展品吸引,一直看到关门。
小镇虽小,却是千万个美国小镇的缩影:漆了镇名的水塔,瞌睡的消防车,几面耷拉的国旗,几座尖顶竖着十字架的教堂。七八条街,总有一条叫 “主街 ”,街上总有幢政府办公楼,管着全镇人口的婚丧嫁娶,车房交易 ——胡熊就是在那儿把车过到自己名下的。街上还会有三两家银行 ——胡熊刚在其中一家开户,把自己的全部财产三千块存进去。这就算是扎下根儿了?街上其他门脸都是木雕镶边的小门小窗,玻璃上印着一串串花体字母,远远看不出是做什么生意的。胡熊在无人的大街上开车,连油门都不踩,注视火鸟颀长的影子慢悠悠地游过那些玻璃门窗。整个小镇都在午睡。偶尔有行人出没,像是牛仔的鬼魂。
真正的商业区已经挪到了镇西头。由沃尔玛领衔主演的购物广场把一片野地变成小镇
的中心。任何沃尔玛都需要巨大的停车场。在城里,这种广场都须有个名字,在这儿仅此一处,自然没必要。同学们总是说,去沃尔玛?去沃尔玛。去那个广场,必然要进沃尔玛。哪怕是为了修车,为了买保险,为了吃顿中餐或意大利餐,完了之后仰头看见那蓝色招牌。必然会想起要备些卫生纸灯泡什么的,也算顺便。只有胡熊什么都不买,却专程钻进那招牌下的巨大宫殿,就为看看美国的灵魂。
小镇没有工业,除了这些大大小小的店家,最雄厚的雇主就算大学了。本地居民一万人,大多数都在校内有份工作。教授,会计,秘书,清洁工。大学在镇东头,光学生就有两万多,镇里镇外的公寓都是为他们开的,当地人也乐于把自己的空房出租赚些外快。新学期前夕自然是找房最困难的时候,寒暑假一到学生作鸟兽散,公寓楼立刻门可罗雀。胡熊这家公寓的管理员老太太麦姬,整日和学生打交道,哪国语言都能说两句,虽然只是你好谢谢之类的套路。她除了开学和放假前后忙一阵,平日都闲着,在办公室里收收包裹逗逗猫,偶尔去银行存支票。开学前这几天,胡熊整天见她领学生看房,指挥木匠、粉刷匠和清洁工东奔西跑。
公寓外的林子后面是从高速通进校园的公路。因为只有两条车道,新学期注册那几天竟然和大城市一样拥堵。校园内的车位常常爆满,人们只好停到校外的大停车场。胡熊认为自己离学校只有两里地,开车进校纯属浪费汽油制造污染,又见新来的留学生都骑自行车,便从沃尔玛花五十块钱买辆自行车,每日骑着到处转悠。阳光毒辣,下巴滴汗,脊背湿透,胡熊却很惬意 ——厨房打工归来,这些感觉想必在余生中都带着一种亲切。在图书馆外遇见学生会主席老周,老周问:你不是有车吗?胡熊说骑车也是锻炼,再说天已经太热,大家都堵在路上烧汽油只会让它更热。老周说不错不错,就看你能坚持多久。
胡熊每日骑车路过拥堵的长龙,见很多车上插着小小的校旗,后窗上贴着校标。看来大家都爱自己的学校,盼着开学。胡熊的心情是复杂的:和十二岁时一样,在暑假结束时陡生忧伤;但也和十二岁时一样,期待发新书,期待新同桌。如今,胡熊依然守着一个十二岁时就树立的信念:暑假过完了,寒假还会远吗?
目睹小镇的复苏,胡熊感觉这热闹和他毫无关系。比如,中国同学的车都被分派去机
场接新生,却没人给他打电话。他其实很乐意跑趟机场,助人为乐,也顺便回忆自己登陆美国的所有细节。老周记得我是头一个买车的新生。也许他不放心我的车技?胡熊自认已在大城市开了几个月车,另加一千多里的长途,算老司机了 ——当然,属于无照驾车,但他一直瞒着老周,而且一回来立刻就考了驾照。也许是老周觉得新生接新生听起来不太稳妥。也许老周认为火鸟体形怪异,不是拉人运货的型号,认为此车早该退休且噪音巨大,有损我国学生的形象。但这些只是胡熊的自我批评。他一直没猜透老周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