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立刻商议，将被大房子撞死列为死亡手册的头一条。后来大房子见多了，便总结出一些经验。比如，最小的大房子也至少要占据一点五条车道，所以有两种行驶方式：在没有什么车的情况下，拖车骑线前进，占据两条车道。由于八十二号公路在大学这一段每个方向只有两条车道，而且中间还有隔离带，这么开的特点是司机能省点儿心。不过若是后面堵了太多车辆，司机们开始按喇叭，拖车就只能老实地回到慢车道里，而且要尽量靠右，好让别人勉强从左边超车。
也许是因为路边没有电线杆，甚至没有一棵灌木，西向路线成了大房子们礼让的地段。路边的石头地很结实，轮子们越过白线也没问题。当然，如此行驶的时候，房子能把结巴们的腰或者脖子撞断。这类车辆总挂着斗大的 “超大尺寸货物 ”条幅，房子四角都插了小红旗挂了彩色布条，但二人的自行车上没有后视镜，若是司机走神，而他们又没注意拖车低沉的轰鸣。便会被撞成瘫痪 ——这也是结巴不再听音乐的另一原因。
胡熊向往那些长途跋涉的大房子。每次见它们插着红旗挥着彩带远去，他都觉得自己正在目睹一个童话的结尾，画面上将要打出 “剧终 ”二字。这很可能代表一家人开始
新生活。他们永远离开故乡，没有故居，只留下一片空地，无人记得那里曾经有过一幢房子，住着一家人。他们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大房子在土地上留下的压痕会被荒草淹没。或被另一幢刚抵达的大房子占据。但这不重要，因为那个完美的家庭还拥有他们的大房子，而迁徙只是家常便饭。这便是美国式的生活，美国式的梦想。
他们此时就住在那大房子里吗？胡熊很好奇。于是有一天，结巴加速赶上去，抓住地板上的横梁，另一只手去敲门。他的车身倾斜着，只被两腿夹住，在斜坡的边缘奇迹般滑行。无人开门。窗帘也没有动一下。但胡熊已经不关心这个 ——他张嘴看结巴的表演，就像看骑车的杂技团小丑抓住了一头大象的尾巴，随时准备着撒把爬上大象，任自行车从坡上翻下去。胡熊突然感到一种力量。他觉得结巴仿佛是一只蚂蚁，举着比自己大许多倍的食物前进。他也加速追赶，但却笑起来，笑岔了气，只好停车歇会儿。尾随的汽车在鸣笛，不知是警告还是致意。胡熊扭头，见母亲和孩子在车里向他招手。也许他们在跑了几百里乏味的长途后终于看见了一些激动的情景。就像观察一只在路边掏蜂窝的狗熊。也许他们便是这房子的主人？
与胡熊相比，结巴对那些私家皮卡拖着的游艇更感兴趣。游艇的玻璃钢外壳一尘不染像面哈哈镜，经过身边时，结巴能清楚地看见自己双眼圆睁头发蓬乱身形扭曲。他对有钱人的奢侈品不以为然，但能猜到这游艇的去向。这儿好像离海还有几百里吧。结巴说。海离那座城市很近。他想像着这船在蓝色世界中破浪前进，直到陆地和城市完全消失。船舱里会坐着几个人？两人最好。一人也无妨，只是会有点感伤。
凯文有台小电视，屏幕下还自带个录像机。本来藏在自己屋里，和大伙混熟后便把它搬进客厅。他并不每天看，除非老周从学生会的公用录像带里给他挑些港台片捎过来——那些老掉牙的片子不知已经传了多少届学生，但在美国人凯文眼里还算新鲜。邻楼的老王经常来串门，若是见电视关着，就一屁股坐进老余捡来的沙发里，抓过遥控按个不停。大多数频道都雪花纷飞，有图像的一共也没几个台。凯文边做饭边回过头撇着嘴用英语说： No cable。No cable。老王问众人：他说什么？什么 cable？凯文便直接用蹩脚国语回答：就是那个有线电视啦。老王说，那装一个不就完了？凯文说，要好多 money的啦！老王不喜欢凯文，凯文不喜欢老王，他们的对话总是如此。老王觉得凯文太西化，和大伙儿不是一路人。凯文觉得老王太张狂，和大伙儿也不是一路人 ——胡熊喝啤酒听音乐，结巴睡客厅弹吉他，凯文也没觉得他们张狂。若是老王来串门时赶上凯文放老掉牙的港片，便会嚷嚷说这么老的片子你们也看啊，却扯把椅子坐下，边看边大肆评论，搞得凯文六神无主，总因为预知了故事结局而沮丧。
不过老王很快便寻得更好的消遣。是不是受了凯文的点拨，无人知晓。那天他神秘兮兮地来劝说胡熊搭他的车和他的室友小李小吴一起去购物。众人从超市出来，大包小袋填满后备厢，刚挤进车里坐定，老王回头说要带大家去一个好地方。说着就开到街边的录像出租店。这店一直要营业到零点，玻璃墙里灯火通明，街边黄蓝相间的大灯箱更是彻夜不灭，算是镇上最张扬的商家。店内客人不多，但门前车辆来来去去也算细水长流。见一伙老中呼拥着进了门，伙计除了照例打招呼，还多看了他们几眼，稀稀拉拉躲在架子后面的几个客人也侧目张望。老王带领众人在架子之间虚晃两圈，便钻进角落的一个小门里。
胡熊见虚掩的门上贴着十八岁以下人士不得入内的铭牌，就明白了大半。这小屋四壁架子上排满了录像带，封面上是穿得很少的女性摆出各种扭曲姿势，身体某些部分像快要胀破的气球。再细看，这些人的打扮无非是拉拉队员，护士，教师或是沙滩女郎。在角落里，还有些封面是精壮男子带着迷人微笑，满身肌肉像孔武的铠甲。
大家各怀心思打量着这些身体，无人出声，像是被敌军四面包围的生死关头，不知该迎战还是逃跑。又像目击不明飞行物，屏息凝神，怕一眨眼它就失踪。小李说，咱们看这种东西会被开除吧？胡熊接上说是啊，要在这儿撞上教授，岂不是立刻要丢掉奖学金？大家眼光中的迷离忽然散了，浮现出的是紧张。老王斜了胡熊一眼，把门虚掩上，一字一顿低声说，要是他们来这儿，那和咱们也是一条船上的人了。然后又正色大声说：这是在美国。你只要过了十八岁就行了。谁管你这个？这是私生活。胡熊看他有些着急，便安慰说，对对，教授都是有老婆的人，不会来的。
老王定定神，恢复常态说，看好没有？都看上了哪个妞啊？小吴笑道，我看她们怎么长得都一样啊。胡熊说，要换成中国妞就能看出不一样了。老王诡异地笑，说原来你还要看中国妞，可惜这里没有。小李说，其实看看封面就已经开眼了。这些应该算故事片吗？胡熊说可能算纪录片。老王说这当然是动作片！小吴说他在国内店里也见过类似的东西，算是教育片，店家开的发票也是这么写。大伙正笑小吴已经提前受了教育，门吱的一声被推开少许，众人一惊，都扭头望去，只见店伙计探进头来，微笑着问需要什么帮助吗？大家面面相觑，就像一伙小孩子毁坏了公物希望有人站出来担责。还是老王出口成章，问他说借这些录像带需要什么证件吗？店伙计说，对，需要一个 ID。老王顺势点头道谢把他打发走了。
于是众人讨论说要什么 ID。小吴说像我们这样的肯定是要护照了。小李说拿本中国护照来借这些东西是不是影响不好。老王听了不快，说一看你就是一张中国脸。过十年你拿本美国护照来人家还当你是中国人。小吴说可能用驾照就行了。而有驾照的只有胡熊和老王。老王对胡熊说要不用你的驾照，咱们只能在你们家看，万一警察来查就说是凯文的。胡熊本想推说今天自己没开车所以忘带驾照，但想想这店无非就是看看年龄按章办事而已，警察冲进住家扫黄也是不可能的事，便说拿我的驾照吧。老王也很直爽，立即拍拍胡熊的肩说今天他请客。老王就是这样一个人，如果不是拉着一伙人来壮胆，他也不敢在此久留。但为了鼓励他的冒险精神，胡熊乐意掏出一位成熟男士的驾照。
后来每次老王拿着此类录像过来，凯文就会说，有没有搞错！当心看了晚上睡不着！偶尔也倚着楼梯栏杆看一阵，说还是老一套啦，就回屋关门了。众人看的时候没人用厨房，胡熊正好抓紧时间做饭，偶尔回头，看到的确实是老一套。老王告诉大家，胡熊不看的原因不是他挑的片子不好，而是胡熊只爱看中国妞。电视音量调得很低，但胡熊依然能听见故作轻松的音乐伴着娇喘连连。隔壁的女生偶尔来借锅借盐，他们便会慌忙关机，作轻松闲聊状。结巴在节目开始前就已经揣了无绳电话到门外弹吉他去了。老王要他使劲弹，这样外人就听不见客厅里的动静。若是结巴曲子弹了一半突然停下，那无非是他接了电话，或是有女生走过来要打个招呼。
老王是个喜欢探索的人。客厅里属于结巴的角落里安着个有线电视的插座，老王借来电缆一试，发现竟然有信号。胡熊晚上回家，发觉一屋子人仿佛都中了彩。老王用遥控一个个频道按过去给他看，像是商人演示他的新产品。连结巴都挺高兴，因为有几个关于音乐和历史的台看起来还不错。老余很谨慎，知道这有线电视理论上每月都要交几十块钱服务费，便问凯文，咱们偷偷用， cable公司会不会罚款？凯文说，没问题的啦，肯定是以前住的人 order的。账户肯定都已经 cancel啦，只是 cable公司忘记 disconnect啦。
大家看电视的趣味很快就固定下来。他们总在观赏摔跤。有几个频道永远都在播放摔跤，让胡熊想起古都的那个频道永远都在播放篮球赛。篮球赛在国内就看过，体育课更亲自打过，但摔跤绝对是全新体验：两个壮汉，都是光头，满脸横肉，脖子和脑袋一般粗。刚开始像是标准的拳击赛，几个回合一过，二人便动了真，把裁判推在一边，使出各种犯规动作。借围栏的绳子把自己弹起来撞倒对手，压在地上连珠炮般痛击。把人从台上摔到台下。举起桌子互掷。挥动折叠椅猛砍。裁判、教练和助手上前劝止，都被打得抱头鼠窜。不多久，至少会有一人流血，迅速蹭到另一人身上，很快二人便浑身是血，根本看不清这血是谁的。他们越战越猛，从看台边打到通道里，把领位员和保安推得连滚带爬，一路打到了外面的大街上。街上没什么人，只有扛着机器跟拍的摄像师和街对面围观的几个路人。不过，电视背景里依然洋溢着场内观众的呐喊 ——他们和老王一样，在大小屏幕前面捏拳观战，和老王一起左右开弓，像在遥控自己雇用的打手。
壮汉们行动并不敏捷，出手前先要大喝一声，威风凛凛，对方也没有要躲的意思，干等着挨揍，下一个回合再反击，如此这般，不打完规定时间不见胜负。有一点胡熊始终没看明白：这俩人究竟是事先排练好的，还是假戏做成了真。壮汉们显然应该是有些脾气的，何况还有金钱的诱惑，所以几个回合之后就动了粗。而全场除了那几个慌里慌张的教练和助手，观众自始至终都兴高采烈，满场飘飞着女人的尖叫。所以打出血来也算意料之中，甚至是锦上添花。
找到新消遣，老王便忘了要付钱要出示证件还必须偷偷摸摸看的成人电影。虽然那些画面上也是二人互搏，动作也是你来我往的老一套，但大伙显然更喜欢这种热闹的体育运动。小吴和小李不用老王邀约就一起来了，看得都很坦然。在公众的呐喊声中，那些混合着痛苦和欢乐的场面变成一种名正言顺的消遣。结巴说这像是罗马斗兽场的现代版。罗马斗兽场如今只是伟大的文化遗迹，而老王们在这偏僻的小镇，用免费的有线电视，便能目睹现场直播的新鲜血迹。在胡熊眼中，这节目最激动人心的便是拳击台上方挂着的那面巨幅国旗。他断定，在老王的调教下，小吴和小李比其他中国同学更早到达了美国的腹地。整个西方世界从一开始就是力量型的。胡熊对结巴说。有本好书叫《变形记》，你一定要看。
与众人不同，胡熊虽整日埋头学习，但趣味广泛，甚至有了圣经老师。他周日上午和巴克先生去教堂，周三下午在图书馆由巴克先生单独授课，这大家都知道。周日上午巴克夫妇会一起出现 ——两位中年人从十多里外的家中驱车过来，永远准时，永远衣着雅致，永远彬彬有礼。他们受过良好教育，事业成功。巴克先生是刑事律师。巴克太太是银行经理。按凯文的说法，在这穷乡僻壤，这种职业当然算是上层阶级。和公寓楼下满眼的旧车相比，巴克夫妇的新车很显眼。巴克先生开一辆九座家庭用车，老王说他爸下乡视察就坐这种面包车。巴克太太的林肯轿车也能轻松装进五个大男生，老余坐定后总抚摸真皮座椅胡桃木装饰啧啧称赞。这意味着夫妇俩在每个周日可以拉一支足球队去教堂。新生们都还没车，都对教堂好奇，去完教堂之后往往还安排有别的活动，购物或是免费午餐，而这些都是同学们期待的压轴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