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生和教会发生关系，诚心入教或是单纯蹭饭的其实不多，和老美接触，提高语言水平是最常见的愿望。巴克先生很清楚这一点。他也曾坦言希望能帮大家学好英语。自然，学好英语就能更好地捧读圣经聆听布道。人们学英语是为了上学和找工作，不过当他们语言水平有长足进步时，必然已经读了大半部圣经，去过很多次教堂。巴克先生要的想必就是这个过程。在他看来，学生们的愿望无可厚非。他们远道而来，都为追求更好的生活。而有了更好的生活之后回首自己这几年的经历，必然会发现是耶稣陪伴自己的拼搏，是主引领自己走向安居乐业。结巴认为宗教只是精神寄托。在他看来，这些人即便混得再惨，十年八年也会有妻子孩子车子和房子。所以耶稣和主必胜。即便有人命运多舛，想必也因此彻底皈依我主。巴克先生乘着新同学内心空虚充满好奇，用木马计把耶稣运运运进众人的心，妄图把大家一网打打打尽。
你看起来是个好孩子，不要那么愤世嫉俗。胡熊对结巴说。他说自己并不为提高英语也不想入教，只是想了解巴克先生热情的源泉。大家讨论过，在中国的编制里，这个结合信仰灌输和生活关怀的职位大概要算指导员。胡熊见过他在路边给同学换备用轮胎。西装蹭了土，领带垂到地上。他的服务还包括电池打火，去银行开户，去政府办证，不一而足。中国同学的电话本上都有他的号码，老周说他这么做已经有好多年了。巴克先生乐于助人的这种品德不是党和老师教育的，而是主授意的 ——但他每次帮助人时，并没有说过是主派我来帮你们的话。当然，这种帮助的结果很微妙：同学们有困难时都会打电话找巴克先生，而巴克先生邀请同学们去教堂时他们也会欣然从命——我国人民就是讲究礼尚往来。
结巴也承认，巴克夫妇是他认识的最和善的美国人，但他不知道宗教在这背后起什么作用。这就是我想知道的。胡熊说。每个周日巴克先生来接胡熊，都是结巴开的门。被邀请同行时，结巴总笑笑说不，但又说不出什么理由。仔细想想，自己来美国也是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而这生活非常具体，不是房子和车子 ——他对胡熊说，自己信仰伟大的爱情。胡熊笑道：这和去教堂没什么冲突，想想看，多少人是在教堂办的婚礼？结巴说，我只是不需要主的指引而已，我知道自己的方向。胡熊又笑，说我也知道自己的方向，但人生并不是只为了爱情，否则我还在餐馆里打工呢。结巴听这话里有故事，但又不便问，只睁大眼睛等他继续说。
胡熊每周三下午五点到六点上圣经课。他和巴克先生在图书馆大堂碰头，在重重书架后面找个空桌子。授课方式很简单：听写。巴克先生挑一段圣经读出，胡熊用笔记本记下。巴克先生耐心重复，然后逐字检查，纠正拼写错误。他会告诉胡熊这段话涉及了什么人物，有怎样的前因后果。接着就会翻到相关的那一页听写下一段。胡熊不太明白为什么巴克先生不从第一页开始讲，而是要在圣经里跳来跳去。他猜巴克先生是怕自己觉得前途漫长产生厌学心理。也许巴克先生是想显示自己对圣经掌握之纯熟，让他觉得这并不困难。不过，胡熊至少领会了圣经的博大精深 ——你看，每句话都可以是一个故事，每个小故事既可独立又是史诗的一部分。这倒是挺像《变形记》。胡熊想。
胡熊回家，正是客厅里最热闹的时候。众人的话题自然转到他身上。
老胡，开小灶感觉怎么样？要是好玩我以后也去试试。老余说。
据说圣经和《毛选》一样是全球印得最多的书籍。老王掂着胡熊的圣经说。我爸还有一本呢！他去香港考察时人家送他的。还是皮面烫金的。
哎呀，这边酒店每个房间都有的啦。凯文说。
中国的情况你不了解。老王斜他一眼。马克思说宗教是人民的鸦片你知不知道？
想想，世界各地每天二十四小时都会有千万人民捧读圣经。老余边炒菜边回头插话。作家引用圣经，总统宣誓要摸着圣经，洗礼婚礼葬礼上都是圣经。咦，凯文你在这儿长大怎么也没信教？
没时间信啦。凯文嘟囔着。干嘛不信佛啊？中国人都信佛的啦。
说的也是。结巴说。我觉得世上即便有神的话也只只只能有一个，但现在的问题是不同地方的人信不同的神。而且各路神仙不但教导不一样，连长相都不一样。所以总有一部分人被骗了。
看来结巴是无神论者。老余说。
结巴信仰的是女神。胡熊话刚出口就想起晓野兔子，不禁笑起来，笑得大家都莫名其
妙，只有结巴自认为听懂了，也跟着笑。
巴克先生给胡熊一张光盘，上面是多位著名牧师反驳进化论的演讲录音。当晚胡熊用音响放出来听，结巴笑道，又要爱科学，又要读圣经，我看你怎么收收收场。胡熊说，美国言论自由，无奇不有，听听也无妨。结巴问，巴克先生也反进化论？胡熊说，反对进化论难道就是犯罪？再说进化论也是近代才开创的，不能说古代的科学家、思想家和艺术家都是白痴吧。从古至今，人类虽然对世界的见识大有长进，但人性没什么变化。你看看《变形记》，就又会明白，远古的神和今天的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也有七情六欲，也有爱情和战争。而圣经的主题也不在《创世记》和《启示录》，在我看来它就是个普通人助人为乐的故事。巴克先生似乎也是这么一个助人为乐的普通人。
在巴克先生眼中，胡熊是和宗教有缘的人。但胡熊很明白，自己不需要宗教来帮助，也不需要宗教带领着去帮助别人。他每日依旧用电脑做他的计算，晚上继续喝啤酒，听结巴弹唱人世间的悲欢，在圣经课上由巴克先生带领着寻找耶稣的足迹 ——他听讲时总带着神秘微笑，看得偶尔经过的同学们莫名其妙。巴克先生也带着神秘的微笑。胡熊知道自己最终还是不会信教。而巴克先生也带着微笑和一个律师的自信，相信可以说动天下人。
后来，巴克先生使出了看家本领 ——有一次，他开始讲述自己年轻的时候如何四处游荡，如何花天酒地，直至如今安居乐业，妻子贤惠，女儿漂亮，是主拯救了他，引领他走到了今天 ——在叙述中，巴克先生竟然用到了 “女人 ”和“迷幻药 ”之类的词，这位正派男士的过去突然变得复杂起来。确切地说，巴克先生似乎挣脱了温文尔雅的领带结，活了过来。胡熊为他感到高兴，回家后对结巴复述一遍，还笑说你真应该去听课，没准你们能聊得来。结巴说，估计老美年轻时都这样吧，你看《毕业生》里不就是。
结巴认为无绳电话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明。他能拿着电话到停车场上或是小树林边去说悄悄话。第一次去沃尔玛，买回来的便是这个东西。柔嘉打不打电话过来是她的自由，但作为男人，他应该一直守候，随叫随到。结巴对集体生活没兴趣，晚上客厅吵闹，他乐得把无绳电话踹进衣袋出门弹吉他。结巴对此毫无怨言，毕竟大学时代就是这么过的 ——特别是电视里踢球的季节，他大半个夜晚都在学校花园里弹琴，直到男生宿舍楼的酒瓶子都摔光。但如今他不能走远，因为打来的电话没一个是找他的，还得把电话送回去。结巴常弹的是《寂静之声》《斯卡保罗集市》《五百英里》和《乘喷气机离去》之类的老曲子，唱歌时倒不结巴，不过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只唱给自己听。这些老歌大家即便以前没听过，每日进进出出也习惯了，所以结巴没听众，只有偶尔路过的老美叫声好。
当客厅里的各色消遣收场，结巴就回屋了。他从旅行包里拿出台灯夹在窗台上，用便携唱机听音乐。胡熊到厨房取啤酒，总见到微弱的灯光在他模糊的脸上调配着宁静和落寞。胡熊常问他是不是也来一瓶，然后建议他上楼用自己的音响听，还说自己对各种音乐都感兴趣。结巴也不客气，从自己箱中挑几张唱片，提着啤酒就上了楼。胡熊来美国时也带了些唱片，都是古典音乐，正好和他互通有无。音响是在老周的指点下开车到三十里外的一个大镇上买的。这些都使胡熊看起来与众不同。此外，胡熊随和的关心也让结巴觉得群居生活还能忍受。
胡熊邀请结巴上楼时总让他带上吉他，说看结巴跟着唱片弹是件很有趣的事，能帮助他了解音乐的基本构成。结巴自己也喜欢跟着唱片弹，这样就能听到更专业的演唱，
而自己成了乐队的一员。他常会即兴加些自编的段落，胡熊叫好，他也很得意。胡熊说你唱歌倒是不结巴。结巴说，词都背下来了，当然不结巴。结巴说他说话不利索也不是先天的。母亲过世早，父亲长年累月忙工作，所以就没矫正过来。不过也许正是说话不利索，他才会喜欢乐器。在啤酒和音乐的滋润下，结巴话也多起来。
结巴还说，高中看了《毕业生》，才知道一些老歌的出处。这电影是和班上的英语课代表一起上街去看的。课代表就是柔嘉。他们都考进省城最好的高中，还是实验班，教学的花样不少 ——比如，要求每位课代表组织和课程有关的课外活动。因为听多了约翰 ·丹佛，结巴初中英语就不错，重点高中高手云集，但自从英语老师指定柔嘉当课代表之后，结巴的英语成绩一直是全班最好的。于是老师便指定他帮助柔嘉搞活动。柔嘉觉得《毕业生》名字像学生故事，而且是经典，应该能拿到班上放。于是他们就约定先去录像厅做鉴定。
那个年代，男女同去录像厅看文艺片是暧昧的标志。结巴兴冲冲到了录像厅门外，发现柔嘉挽着女友萍儿。萍儿英语不好，但属于学校关系户的子女，老师特别吩咐柔嘉要开小灶帮助她。结巴其实也明白，柔嘉独自来不好意思，所以拉了女友。还好，在放映厅就座时，柔嘉坐在中间，没用萍儿当隔离带。放映过程中两个姑娘一直窃窃私语，但结巴并不落寞。说话想必是她掩饰紧张的方式？鉴定完毕走出录像厅，三人一致认为这部片子不适合给同学们放映 ——当然，结巴喝了酒之后喜欢自言自语，叙说往事的表情是纯真入神的，所以胡熊仿佛也看见少男少女走出黑暗的放映厅，走到灿烂的阳光下相视一笑。
结巴显然不乐意让别人知道这些故事。比如老王一来，他就不说了。老王知道胡熊们晚上喝啤酒听音乐，所以常来串门。他对音响很感兴趣，想搞一套，但又不好意思请胡熊参谋 ——那样显得自己知识不够渊博，所以只是问这问那零敲碎打。他对音乐没兴趣，但记性挺好。比如他就总说，你们咋老听这张唱片啊？
胡熊微笑。结巴有点不好意思，便说：你的记忆力不错啊。
当然没有大师您的记性好啦。老王知道结巴吉他弹得不错，对他有所敬畏，但从来只
听见那几首曲子，有点不服气 ——他自己毕竟也玩过两年吉他，知道几个和弦。老王若是周末拜访，必然带着他的弟兄们 ——小吴和小李平时都好好学习，但在周末也要跟老王洋一洋，看看摔跤，或是拿瓶啤酒到处串门。他们到了胡熊屋里，看见音响和唱片，照例赞赏一番。按他们的说法，这边人才济济。然后就起哄说要结巴弹点什么。等结巴弹完，老王就说，好倒是好，只是耳朵都听出老茧了。小吴和小李便让老王表演，说他平时借口手里没乐器，现在是时候了。老王无奈，只好说当年学琴纯粹是为了泡妞，后来大学毕业妞都散了，琴也就荒废了。老王还说，自从以琴传情失败后，他对演奏有生理恐惧。结巴听了若有所感，说：你打算单单单身一辈子了？如果不是的话我可以帮你补习。老王叹道，晚了，美国这边的女孩子都实际得很，会弹吉他骗不到手，还不如工作和绿卡。说完就带着弟兄们去看住在隔壁的姐妹们了。
结巴偶尔也会有意想不到的听众。隔壁的 S小姐说自己经常听他演奏。 S小姐趣味高雅，虽然只拥有一间卧室而不是宫殿，但也要置办全套家具。家具是从沃尔玛买的便宜货，但毕竟是全新的一屋子。沃尔玛的家具每件都需要组装，她就过来找人帮忙。这是她为数不多的拜访之一 ——S小姐不像她的两个书呆子姑娘室友一样在家做饭，不需要来借油盐酱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