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小姐来拜访时结巴独自在家,于是就被征用了。 S小姐不像书呆子姑娘们那样热衷上课上自习,她能不去学校就不去。 S小姐身材好,自然喜欢穿得少,空调常常是不用开的,所以结巴边组装家具边冒汗。胡熊的修车工具不顺手,惟一有工具箱的老王也不在,螺丝和销钉只能用钥匙拧,用菜刀敲。结巴干活时 S小姐就把手盘在胸前倚着窗子看,看得结巴汗珠子如春天的花朵竞相绽放。 S小姐提起她在傍晚常常拉起二楼的窗子听他演奏。结巴听了,汗珠子迅速汇成小溪。 S小姐还说她计划寒假出门时买把吉他带回来,结巴一定要教她喔。话音刚落,结巴的手就被划了个口子。 S小姐慌了,赶紧打电话问书呆子姑娘家里哪儿有创可贴。结巴乘机抹抹汗,笑着说看来这几天是没法弹琴了。 S小姐从此再没提吉他的事,还说她的旧床垫可以送给结巴。结巴不是讲客套的人,便收下这份谢意。他的理解是旧床垫肯定要扔掉,但垃圾箱又太远, S小姐抬不动。结巴拖着床垫下楼时, S小姐跟在后面,一手提裙子一手象征性的在床垫边上扶一把,风姿绰约。此事结巴只告诉了胡熊。胡熊说会保守秘密,因为 S小姐是老王们八卦的女主角之一。众人都没进过 S小姐的闺房,不知这床垫的来
历,晚上回家看见,都羡慕结巴运气好,难得在家待半天就捡个半新的床垫。
其实,自从那天结巴抱着吉他跳下胡熊的车,他是音乐家的消息便传开了。转眼中秋将至,学生会要办晚会,老余捎来文体委员的口信,说结巴肯定要出节目。结巴自然不从。第二天文体委员便上门来抓丁。委员像是独生女,家境大约也不错,很有些颐指气使的小架子。结巴缺乏对付此种小妞的经验,于是彻底结巴,最后含糊应了,只说不会唱中文歌。姑娘说这是中秋晚会,必须唱中文歌。胡熊在旁边笑道,这不是秀才遇到兵嘛。只见那姑娘瞥他一眼,嘴角却带着笑说,别急,接下来就轮到你。
原来胡熊跑几十里买套音响的事也早传到人家耳朵里,于是他便被抓来管音响。舞台音响和家用音响其实是两码事,但胡熊动手能力强,很快便掌握了学校大厅的设备。结巴曾在酒吧混过,有些经验,也帮了不少忙。调试完毕,结巴便改了主意,对前来验收的文体委员说他可以唱中文歌。委员听了笑逐颜开,从此对个人魅力生出更多自信。这姑娘算是漂亮的,但在结巴眼中,那种漂亮跟自己没关系 ——这世上有很多漂亮,但都和他没关系。委员问要唱哪首歌,结巴说自己心里有数。她说这叫什么话?你必须告诉我,我们要印节目单。他只好招供,说是《弯弯的月亮》。委员两眼放光,拍手叫好,说这歌太应中秋的景了,自己怎么就没想到。
胡熊看见她几乎就要把结巴当块糖一口吞下去,觉得有趣,便建议说要不这首歌就当压轴吧。姑娘说是个好主意,不过要先唱给我听听,把把关。结巴怎么也不肯,胡熊便说该歌手肯定没问题,可以直接出唱片了,邻居们都可以作证。姑娘看胡熊老实稳重,可能也从各处听了结巴的口碑,便不再强求。胡熊感觉自己说得太多,好像充当了帮凶,有点替结巴担心,便说自己记得这歌好像很温柔,要不找个女生唱,结巴伴奏,效果可能更好?姑娘眼珠骨碌几圈,说现在人手紧,女生不是被分配了其他节目,就是负责做饭装饰场地打扫卫生,看来只好自己试试了。谁知结巴听了这个主意直摆手,说不用不用,我一个人能行,胡熊你起什么哄啊,这歌的原唱就是个老老老男人。我会唱得很温温温柔。姑娘和胡熊听了这话都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
晚会那天,胡熊明白了:结巴发现大厅设备齐全,就想把弹唱做个录音。他真正的听众不在现场。调音台位于大厅另一头,胡熊负责根据节目单和女主持 ——也就是文艺委员 ——的眼神手势,不时播个配乐。结巴则一直在调音台上拧拧推推。二人乐得躲
在大后方,无需参加无聊的新生自我介绍。新生自我介绍的场面是这样的:所有女生都穿上旗袍,而且要面朝正前方胸朝右前方拧着站,男生们也许是因为找不到足够多的马褂,于是全体西装领带,站在后方两掌交叠作打手状。每个人都抹了腮红,像两排祖国的花朵。接下来的节目编排也都算是中西交融:一伙儿童跳小天鹅舞。两个老青年挥舞画了八卦的纸扇子打太极拳。一帮家庭妇女唱诗表达对耶稣的爱。两个中年教授伴着月光曲吟诵唐诗。当一个瘦高的青年拿把吉他从大厅后面走上台拽把椅子坐下时,众人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约而同地摸出节目单看了看。胡熊在调音台后暗暗叫苦 ——虽然他一再提醒,结巴还是忘了把衬衣塞进裤子,卷起的袖子也忘了放下来,再加上他认为体现中国特色而穿来的绿军裤,远看像是高中校门外弹琴的小流氓。
在胡熊眼中,结巴的节目是当晚最成功的。他奏完最后一个和弦,双眼望向虚空,嘴微微张着,手还浮在琴弦上,好像还要再唱一段。全场沉寂片刻,直到主持人带头,掌声才豁然响起,把戴着耳机的胡熊震了一跳 ——这歌让他想起在古都后门端杯酒看月亮的心情,还有谜一般的晓野兔子。
在这种场合表演也算是国人在美国少有的露脸机会。晚会请了学校官员,上至校长,下至国际学生办的实习秘书。还有像巴克夫妇这样和华人社团关系密切的老美。结巴演完,指导老师走上舞台,用英语庄严宣布开饭。吃饭要排队,所以他接着用中文补充说,同学们,让我们发扬精神,让领导和嘉宾先走。结果,虽然大家都已经站起来,听了他的话就没再动。领导和嘉宾们见众人都站住,有些不知所措,气氛尴尬。好在结巴手快,迅速播上一张悠扬的中国民乐。这中国民乐就好比机油,转眼就灌满卡壳的机箱,所有齿轮又恢复了转动 ——巴克夫妇知道些东方礼仪,拉了几位脑筋也没转过弯来的中国老头老太太同行,安插到领导和嘉宾席的几位临时翻译也连请带推,大伙儿前呼后拥,走向大厅侧面一字排开的食摊。
结巴坐回调音台后面的第一件事便是听刚才的录音。虽然女主持卖力鼓掌时把话筒也拍得轰轰响,但音质还是不错的。结巴说他从中学到大学都被抓丁表演,所以早习惯了这种场面,今天台下坐着都是陌生面孔,反而更放松,进入了目中无人的境界。胡熊说应该是目中只有一个人吧,结巴就笑,知道他已经猜出了这录音的用处。这时,
巴克夫妇端了两份饭菜过来递给二人,还感谢他们做今晚的志愿者为大家服务。胡熊笑道,这和您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二人播些民乐伺候大家吃完了饭,指导老师上台感谢领导和嘉宾,宣读了从领事馆到中餐馆的赞助名单。女生收拾桌子,男生把它们撤到墙脚,舞会便开始了。结巴开始只放些八十年代的迪斯科舞曲,后来就开始夹带需要摇头丸的声音,好在那时领导、嘉宾、中老年人和拖家带口的都早已经撤了,剩下的都是渴望伴侣或艳遇的单身青年。胡熊无意加入他们的队伍,只是坐在结巴身边抱怨没有酒。他还说怎么忘了把鲍勃 ·马利带来了,好歹也算是自己惟一的 “舞曲 ”,在中秋之夜给这些孤独而热情的心灵们播放再合适不过了。后来他又钻进灯控间控制天花板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灯,很快就掌握了什么按钮是什么灯,独自在小间里伴着结巴的音乐玩得很高兴,大厅里星灯迷乱,颇有专业舞厅的风范。胡熊后来说,今晚看见一屋子人都玩得很开心,觉得舞曲也不是那么无聊的音乐 ——效果达到了,没放鲍勃 ·马利也不算遗憾。结巴点头称是,说他有这几张舞曲唱片也是为了让自己高兴。那些忧郁的歌,听多了,唱多了,只会更忧郁,有时必须听些傻的快的来分散注意力。
结巴认为自己的 DJ工作很成功,因为常有路过的老美站在大厅门口,先是探头探脑,然后就开始摇头晃脑。不多久,指导老师小跑着过来说,不好,门口有几个不三不四的黑人问能不能参加我们的活动!指导老师命令结巴换点中国音乐。结巴说这些黑人应该是我们的同学,是好人。指导老师说你看他们扭屁股动手动脚的样子,怎么会是好人。结巴说他们跳得很专业,可以请进来领舞嘛。指导老师就急了,伸手要去动那些旋钮。
别别,别把音箱烧了,我这就换,老大。结巴只好屈服。这地方虽然民风淳厚治安良好,但对黑人青年的戒心似乎是中国人的传统。他只好换上《春江花月夜》。指导老师连连点头赞许。你听,多么悠扬的旋律啊。话音刚落,只见大厅的灯光缓缓暗了下去,又缓缓亮了起来。如此这般。结巴瞅着指导老师诧异的神情,仿佛看见胡熊在灯控间小窗里的鬼脸。
演出完了众人作鸟兽散,新生留下来收拾残局。老生和学生会的委员们都认为这是新
生应该做的。这是给咱们的机会,胡熊笑道。明年就没这个机会了。文体委员这时冒出来感谢了二位,还偷偷塞过一把购物券,说是抽奖剩下的,都送给他们,千万不要对别人说。胡熊谢了,细看商家,知道是镇上一家冰激凌店。文体委员笑道,你还知道得挺多!胡熊暗想,自己开学前把小镇转了个遍,知道得能不多吗。结巴把他那份给了胡熊,说自己留着没用。胡熊笑道,给我就有用了?文体委员说,现在天是冷了些,不过可以明年夏天再用嘛。胡熊又笑,说我当然会争取把这些都用了,如果明年夏天还在这儿的话。
老余来美国之后,就开始努力模仿那种爽朗的、爆发性的大笑。比如,教授上课讲个笑话,中国同学都不知所云愣在那儿,他和几个老美一同大笑。只有中国人在场的时候他也这么笑,笑得大家都莫名其妙。老王说,你这么笑也太夸张了吧,毛病!老余不以为然,说这是美国人幽默自信的体现,咱们应该入乡随俗。老余还是有影响力的,比如同班另一个小胖子的英语很不好,每次教授讲完笑话他总会着急地拉过老余,打听一下刚才说的是什么,然后也爆发出笑声。这笑声总比老余和老美们慢几拍,所以也很引人注目。不过他并不在意,还故意拖上几个小节,保证大家都能听见,以显示自己并不落伍。不过后来老余有几次没把握好,不该笑的时候爆发出来,孤零零的搞得自己很尴尬。失误几次后,老余的笑声就不那么积极了,他的笑进化成一种微笑。整天都这么笑着,令人觉得他不怀好意或是大脑受损。虽然有女生在背后捂着嘴笑他,但至少秘书老太太是喜欢他的 ——她不时会给他带来自己烤的小甜饼。老太太也整天微笑,虽然那属于职业性微笑。
胡熊和结巴经常见老余倚着博士生和博士后的隔墙和他们聊天。他在研究中心只和美国人聊天,说这样可以提高语言能力。当然,博士生和博士后资历丰富,和他们聊天能打探每个教授的能力和品行。老余正在研习融入美国的艺术,所以需要了解一切。他从不和老印聊天,说虽然老印英语不错,也很能聊,但口音太重 ——这点大家都是同意的,因为他们说话我们经常听不懂。他也不喜欢老巴,也就是巴基斯坦人,觉得他们和老印差不多。老韩的英文比他的还烂,所以他根本不理他们。
回到公寓,老余和凯文聊天却用国语,说这是帮凯文提高国语水平。老余说感觉跟胡
熊和结巴就是一家人。一家人没什么可聊的。他其实挺想聊聊姑娘,但胡熊像个工作狂,结巴是满怀心事的摇滚青年。好在隔壁的中国姑娘们常会过来借锅借盐。他对她们说感觉咱们都是一家人,所以有很多可聊的,坐坐再走,坐坐再走,要不干脆别借了,在我们这儿搭伙得了。但来借锅借盐的是两个书呆子姑娘,每天吃完晚饭还要上晚自习,所以没时间在老余这边坐坐。好在她们是书呆子姑娘,总是缺锅缺盐,所以经常登门拜访。
自从得知两位书呆子姑娘要晚自习之后,老余觉得自己也需要晚自习。于是他们经常一同骑车去晚自习。虽然小镇治安算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两位姑娘还是感激老余的保护。结巴在图书馆里闲逛时,常看见他们三人在角落里好好学习。
有没有搞错,一个就够了嘛。凯文说。
你是老外,不知道我们中国人注重集体活动。老余说。
要搞集体活动你就赶紧买个车啦,还能多拉一个人。怜香惜玉你懂不懂。
老余指着凯文对众人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他的国语进步得多快!都是我的功劳啊。
老余转换话题也并非没道理。他和大家不一样,对买车没有向往。按他的说法,要买车就要买新车,而他的看法是,待在这小地方,车是最没有必要的开支。这也有理,因为胡熊、凯文和邻楼的老王都有车,要出门购物,轮流搭三人的车就行了。后来,书呆子姑娘之一有了辆车,是她博士毕业离校的书呆子师姐半卖半送的。于是老余就在周末陪她去公寓后面一片空旷的停车场去学车。其实老余不会开车,只是坐在司机身边耐心地说些鼓励的废话,不像教练倒像拉拉队。问题是,废话说得口干舌燥书呆子女生还是不会,经常把油门当刹车,老余几乎被往肚里强咽的救命二字噎死。书呆子女生对自己的愚笨感到无地自容,对老余的耐心充满了歉意,而这歉意里自然生出加倍的信任和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