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要变成住在高空的动物了。晓野兔子笑道。您住了几天，有没有松鼠的感觉？
我没有大尾巴。胡熊说着，摸摸晓野兔子的头发。既然以后不种地了，您也该留长发了。
才来几天，就怀旧啦？晓野兔子笑道。咱们今天就去古都吧！
当天没能去成古都。晓野兔子像是累坏了，连睡了三十个小时。次日傍晚，胡熊下班回家，她才起床梳妆。她说她早上终于醒来一阵，家里静得可怕，而且没有茶，便又
睡过去。胡熊说昨天中午就泡好了茶，一直等您起床，后来我喝一肚子冷茶，整夜没睡好。是不是想我了？晓野兔子笑道。那就抱抱吧。晚上再抱吧。胡熊说。已经约了结巴在古都见面，他还会带姑娘来。
是律师同学吗？晓野兔子问。苦孩子有进展了？他电话里从来不提，我也不好问。不是。胡熊说。下午给结巴打电话，他说答应过人家，但凡到古都必须把她也带上。我听着都晕。
这一位听上去很有趣呀！晓野兔子笑道。对，安迪怎么样了？也是个苦孩子，苦得
更久。这您要自己去问他。胡熊笑道。有些东西不是问就能问出来的。我也不是当媒婆的料。
晓野兔子和 Nora一见如故。 Nora终于找到了可以详解日本料理的专家，二人聊个没完，一直都在谈吃，如何吃得健康又美味。晓野兔子还欣然解开准备送给安迪的那袋黄瓜西红柿，分了些给 Nora，而 Nora则邀请她去家里学习烤小甜饼。胡熊和结巴独自在旁边喝闷酒，说这两个女人像是刚从单人牢房里放出来，必然要说话，说话必谈吃。
过了好久，结巴突然对晓野兔子说：原来你黑了好多！难怪胡熊不让你种地。
你刚发现？晓野兔子吐吐舌头笑道：这要怪你，带 Nora来当参照，我当然显得黑啦！这孩子就是观察能力差。 Nora接上。看来不光是对我。又一次感到平衡了！嘿嘿。当晚大家都很高兴，因为周一生意清淡，圣子桑也来谈笑一阵，和众人喝了两个深水
炸弹。安迪却显得心神不宁，说话时东张西望。出门道别后，晓野兔子指挥胡熊把车开上大街，又从银行后面开回到购物广场远处的黑暗中，命令他熄火熄灯。
要在这儿亲热？太浪漫了。胡熊不解地问。晓野兔子只是推了他一把，便扭头注视古都的光亮。过了片刻，她兴奋地说：不出我所料，安迪把咱们送他的东西都送人了！
那您还高兴？送谁了？胡熊竭力把头往晓野兔子那边的窗探过去，却只见安迪站着的影子在窗边的火车席边晃晃就离开了。
博士的眼神就是不如劳动人民。晓野兔子笑道。好了，咱们走吧！上了大街再开灯。
您哪是劳动人民啊。您就是侦探。
回家路上，晓野兔子说她去寿司吧台给小费，明白安迪今晚是怎么回事了 ——英梅带着孩子坐在离吧台不远的火车席上，他们一直没注意到。
明白了。借花献佛。胡熊笑道。我一点儿意见都没有。
还有，重色轻友。晓野兔子说。男人都这样。
别一棒子打死好不好？结巴就不这样。胡熊说。他告诉晓野兔子，结巴那天晚上和他喝酒，兴奋地描述和 Nora的各种趣事，但却一字没提柔嘉。晓野兔子听了，认为这不能证明什么。她说，圣子桑从来不开男女客人的玩笑，但今天说的话却有点过分。胡熊说结巴在古都打了很久的工，早不是外人， Nora肯定也来过，今天又和咱们一起，圣子桑当然就口无遮拦。晓野兔子说结巴和 Nora关系不一般，看起来全然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一对。但圣子桑开些暧昧的玩笑时， Nora傻笑，结巴脸红，想撇清又怕开口，很有趣啊。
次日清晨，胡熊上班前特意把晓野兔子从床上拉起来，带她上阳台转了一圈，又让她探出身去看楼下的游泳池。奥林匹克级的游泳池其实是胡熊选择这家公寓的原因之
一——他一直记得几年前晓野兔子说过的话，。晓野兔子自然也记得，笑了，说这几天先要收拾屋子，周末就去买游泳衣，开始当教练。然后二人便在沉默中依偎着，从二十五层的新家看这个新世界。公寓楼下是片巨大的停车场。一座教堂在停车场东头，原石砌的墙，被远近的玻璃大楼衬托，俨然是位满脸皱纹的老人，在一圈老树中独自静坐。西侧是公汽站和轻轨站，流线型穹顶的候车厅吞吐着车辆和人流。停车场对面便是高速公路，千百车辆缓缓爬行，从每个出口流出来，加入到街道上拥堵的队伍中。办公楼区停车困难，很多司机径直开进停车场，搭乘公车或是步行上班。停车场上数千个车顶反射着烈日，宛若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湖，而公寓的游泳池只是湖畔沙地上嵌着的一块绿宝石。
您倒是一点儿也不急着上班？晓野兔子笑道。
我这不是为了多陪陪您吗？胡熊说。上班走路十分钟就到。
晓野兔子花了好几天时间布置新居。有天看见楼下路边的工人们把一棵大树用电锯大卸八块准备装车运走，便赶下楼去，挑了两截齐整的树墩请工人留下，等胡熊回家后两人合力将它们搬进楼里，树墩滚动行进时就像压路机过街隆隆作响，引得邻居们探头探脑。二人终于把它们滚上阳台，晓野兔子一屁股坐在上面喘口气，胡熊才明白这树墩的功用。晓野兔子认为它们比折叠躺椅更有趣，而且也带着这片土地过去几十年的回忆。胡熊取来啤酒和开心果，二人边吃边观赏眼前开阔的繁华夜景，像城市中心一棵巨树上的两只特大号松鼠。
到了周末，晓野兔子终于带领胡熊来到游泳池。走近一看，奥林匹克池子的泳道是横着而不是竖着的。也就是说，从一边游到另一边只是二十五米。但对于不会游泳的胡熊来说，这二十五米就是世界的全部，就是苦海中的人儿到彼岸的距离。晓野兔子明白管理员这样布置是为了多几条泳道，但认为这对胡熊来说挺好，因为他根本不会游泳，从浅水区往深水区游等于自尽。二人游了一阵，发现默认的规矩是两人分一个泳道。这样正好。您看那些健将们，抡胳膊蹬腿儿都不看的，简直就是大鲨鱼。晓野兔子拍拍胡熊的肚子笑道。还是您温顺，总像河马一样站在浅水边。跟着我吧！
总之，晓野兔子对游泳池很满意。比起这儿，那就是澡堂子 ——她如是评论当年旧居的游泳池。
接下来，晓野兔子当上了教练。胡熊每天黄昏下班后勤奋苦练，但几周过去，还是不会换气。他惟一成功的游法是从头到脚没在水中，像鱼雷一样前进 ——当然，比鱼雷的速度慢得多。而且没有一种型号的鱼雷，每前进十二点五米就必须伸出两条腿站在池底，从水里抬起头来喘口气，观察自己在哪里，目标还有多远。为了给自己一些鼓励。胡熊决定和晓野兔子比谁游得慢。第一次，他大胜，第二次，她改为仰泳还是输了。第三次，他离岸还有十米远，见她已经抵达对岸，不禁发出了胜利者的大笑，呛了水，一脚踩到池底，犯规丢了第三局。
胡熊抱怨说自己学不好的原因是晓野兔子在旁边分他的心。作为流体力学专家，他必然要研究为何她游得快。他每次埋头在水下前进，见她从身边超过，都不禁要慢下来，扭头看她雪白的身躯如海豚般游弋，乌黑的秀发在水中伸展，发梢轻轻摇摆 ——理论上头发应该增加阻力啊 ……也许增强了稳定性？他能感觉到她双腿推出的水波在几秒钟后拍到自己的身体。等池畔灯光亮起，他便不时在中途停下来静静地等她，看她留下的波纹和漩涡在池底留下光怪陆离转瞬即逝的影子。透明的水也会留下影子。比起办公室里用电脑模拟的图像，胡熊更乐于陶醉在这种奇幻却真实的美景中。
因为师生恋的问题，晓野兔子不久便放弃了游泳教练的职位。她说医生建议游得不要太久，所以胡熊也无可奈何。她给胡熊和自己都规定了每天必须完成的来回。她总是先完成，然后就去冲洗。她要胡熊记下自己每游一趟划水的次数。后来胡熊报告说用了五十多次。她说这意味着您划一次水只能前进半米。她说这速度还比不上走路，您真是个力量型选手 ——因为这个原因，她要先回家做饭，好喂饱他。
每次晓野兔子离开，胡熊就不游了。他要仔细感受这个水世界。水代表了另一个世界。声音和光线在水下以奇怪的方式传播。他喜欢坐在池边，把双腿伸进池里，放松肌肉，看它们随波起伏。像是坐在宇宙飞船的舱门口，双腿悬进太空无底的蓝中。他喜欢吸口气漂在水中，注视池底自己的影子。他看见很多光波从自己的阴影扩散出来。别人的影子路过，发射出另一些光波，和属于他的光波碰撞，消解，合成为一些
更弱的光波反弹开去。这也许是一种对话的方式。游泳池里所有的人都在用自己的声音对话。晚风和水流也在对话。池底斑斓的光波记录了这些喧哗。
入夜，池壁上的灯亮起来，胡熊像终于结束了深海探险的潜水员，游回自己的母船。离开前，他喜欢漂在水中仰望两幢公寓楼。它们直插云底，令人眩晕。黄昏时的西楼是金黄色的，告别着夕阳，东楼是铁青色的，迎接着黑暗。远处高速边的路灯也会亮起来，给它们染上橙色。月亮从东南地平线露面，它的影子在东楼上攀爬，像个苍白的幽灵。晓野兔子一离开，时间就凝固了，世界寂静得令人窒息。
Nora对晓野兔子夫妇印象挺好，每次和结巴见面时总问起他们。结巴说自己忙，也就是上次在古都见过那一面，还知道他们住在下城区另一侧的高层公寓里。结巴觉得住在那儿优点多多，打算以后也搬进去。
住高层可是很贵的哟！ Nora笑道。不过我不反对你幻想一下未来，本姑娘今天正好有这个兴致，嘿嘿。
嗯，但在郊区买个大房子，每天烧好多汽油上下班，也要花很多钱是不是？结巴说。为什么人们不愿意住得近一些，为什么房地产商不在我周围那片荒地盖些高高高层公寓？人类不是变得越来越懒吗？为了继续赖在沙发上少走几步路，他们发明了遥控，但住得却离城越来越远，就是为住在自己的大房子里，每天坐在路上堵几个小时。古怪的价值观。也许人们还是想种点儿花草？就为了有自己的一块地？
也许吧。 Nora说。你知道美国种植最广泛的作物是啥吗？
玉米？小麦？土豆？
草地。无处不在的草地。这些草地要定期施肥，喷洒杀虫剂和驱除杂草的药物。人们每天要耗掉无数吨的水去浇草地。这些水就带着过量的肥料和杀虫剂渗进大地。你应该知道割草是美国人最经常进行的运动吧。小时候帮家里割，长大了给自己割。如果大家的草地都很漂亮而你的草地不好，你就会没面子，还可能被居委会警告。但又有
多少人是真心喜欢这些草地呢？
我喜欢草地，但不是城里这种。结巴说。小时候家后面就是片野地，长长长满了三叶草。傍晚我妈会带我去采花，把它们变成花环。在这儿，三叶草似乎是害草，很快就会被除掉。是结巴点头。我偶尔能看见一些可爱的小花，等割草的来了也会被砍头。割草机偶尔还会把小松鼠和小野兔卷卷卷进去。
真荒谬是不是？你见过有什么自由生长的植物长得很难看吗？依我看，难看的是被齐刷刷切掉了脑袋的草坪，被剪了枝的树木。人类的美学观已经和消费观一样变得毫无个性。为什么商店里不直接出售塑料草地呢？不用洒药不用割，永远绿油油，永远整整齐齐。
这个，可能已经有了吧？既然人类已经发明了塑料花。
总之，我想像中最伟大的园艺计划就是啥也不种，谁爱长谁长！我不防兔子也不防浣熊，欢迎它们把我的后院当老窝，当避难所。当然，门前那块地还是要按照愚蠢的小区风格办理，大片草地，走道两边各种一棵树，墙根的花坛要种花。但是，这房子的后院肯定不会影响市容是不是？为什么不能让大自然发挥一点想像力？我花了几十万买的房子！
别激动，居委会还没找你麻烦。结巴笑道。再说你还没几十万呢。先攒钱再考虑这个计划吧。
呃，你知道我喜欢白日梦。但住高层也不便宜啊！ Nora说着，总之，你不会去住大房子的是不是？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有一大群孩子，还是住大房子方便些。你也知道，孩子的童年要是有个后院，会很幸福。你当年不就是这样的吗？
当然。结巴若有所思地说。但你觉得我会有一大群孩子吗？
为啥不可能呢？你觉得我会吗？
听着涅磐给孩子喂奶？结巴笑道。不过你的孩子肯定会很健康很可爱。
那当然。 Nora说。我那时当然不会听涅磐啦！我会听着积极向上的音乐给他们喂奶。要不你做点积极上进的音乐？给全人类听的音乐？别只为舞厅服务。
我想做巴赫式的音乐。 G弦上的咏咏咏叹调。羊儿可以安静地吃草。让人想起大自然的音乐。你有了孩子我就做。
呃，这是两个人的事，孩子不是自己就能变出来的呀！我又不是圣母玛利亚！
嗯嗯，时候还没到。结巴说。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孩，提到要孩子，肯定都吓吓吓个半死。
